妍儿支吾道,“皇上…” 我眸光一厉,“本宫昏过去之后,皇上可有说些什么?” 妍儿忙跪倒在地,“皇上为使娘娘安心养胎,吩咐奴婢等好生伺候娘娘之余…下令娘娘在诞下皇子之前不得外出…” 这是又禁了我的足? 我冷然道,“不得外出是指本宫不能踏出这皇宫大门半步,还是连这永乐宫的门都出不得?” 妍儿不敢抬头看我,小心翼翼道,“永乐宫内不缺用物,又有前院后院,景致虽不比御花园,但也是繁花似锦,山水相依,娘娘临盆之期将至,身子不便,又何必非得到外头去呢?” 这就是说,我不能出永乐宫的门了,想想我还真是多此一问。 只是前院那座假山我时常觉着碍眼占地方,山旁的水缸里虽养了莲叶,但盛夏未至,光是几片绿油油的小圆叶,却有什么可看的? 妍儿这婉转回答的说辞,可真禁不起推敲。 我面无表情道,“本宫知道了,你去给本宫打盆水来吧。” 妍儿踌躇地抬了抬眼,“娘娘…” 我深感头疼地摆了摆手,“快去吧,本宫又不会做傻事,无需旁人时刻盯着。” 妍儿只得应了声是,便就领命而去。 我独坐榻上不免叹息,心里有种深深的无力感,空闹一场,换来这么个结果,明知是自讨苦吃,却不得不为之。 禁足便禁足吧,反正我也没有想去的地方,没有想见的人。 直到七日后,父亲已然顺利抵京的消息传来,我顿时松了口气,却又很快悬起了心。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父亲这一生征战无数,自是不可能百战百胜,但在之前,即使军情判断有误,或者突遭伏击,他都能利用阵法及战略将损失减到最小,而后蓄势反击,一举歼灭敌军。 可如今,他亲自率领的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自己也身负重伤,便是侥幸留得性命,以父亲的为人与脾性,他的晚年怕也难以好过。 我一想到这里,心就止不住地痛,眼眶亦开始泛酸,泪珠蕴含其中,不一会儿便滚落脸庞。 我的思想渐渐走偏——若非皇上执意要派父亲上战场,事情又怎会发展到这一步? 先是裕王周勉,再是远征大将军,皇上有心要铲除的人或势力,如若找不出错处,又不愿背负陷害忠良之名,便派去边关打仗。打赢了固然是好,但若是败了,轻则罚俸重则抄家斩首,一切都师出有名。 再不然,便让他们在边关苦寒之地,老死终生,美其名曰保卫家国,实则无异于流放充军。 若这事果真如我所料,那么皇上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出事之后该如何面对我,往后又将如何与我相处? 还是说,他根本不在乎? 可笑…真是可笑… 人人都道皇上对我爱慕有加,连他自己也说真心待我,可到头来我连至亲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遑论我兰氏一族的荣光。 若是皇上早便料到有这一日,那么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放弃我的准备。 而我自己,又何尝没有想过会有今日,一直以来,我不就是害怕成为弃子时难以接受才不愿去领略巅峰的风光的吗? 原来,我一直是个悲观的人。 一旁递上一方丝帕,我以为是歆儿之举便随手接过,拭去泪痕后不经意地一抬眼,却发现是跟前立着的,是并未召见的姜禾。 我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姜禾恭敬施礼,“奴婢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我道,“何事?” 姜禾道,“奴婢是来陪娘娘下棋的。” 我皱起眉头,“本宫几时说要下棋了?” 姜禾神色淡淡,眸光澄净,“娘娘这些日子以来几乎闭门不出,整日里懒言少语,神疲乏力,心里记挂着外边的事,却无计可施。奴婢担心娘娘凤体虚损,特来陪娘娘解闷。” 她语气微扬,“娘娘可愿一试?” 我倒真是有点儿意动,可随后便叹了口气,“你认为本宫还有心情下棋么?” 姜禾道,“棋局如战局,不到最后一步孰可知输赢,即使是这局输了,只要局内人尚存,便还有下一局,下下局,直至某一方被踢出局外,再无重新入局的可能。” 这话玄妙,我想了想方道,“若是第一步就错了呢,败局已定,本宫何苦强撑到最后,明知终有一日会失去的东西,本宫宁愿从来不曾拥有过。” 姜禾神色不变道,“奴婢从前只知娘娘通透洒脱,今日方知娘娘亦是至情至性之人。” 我自嘲地一笑,什么通透洒脱,什么至情至性,我不过就是个愚驽蠢钝的俗人! 什么与世无争,淡泊度日,不过是我给自己放弃争夺所找的借口! 因为我知道自己争也争不赢,斗也斗不过,若是偏要去争偏要去斗,那便像是没有真材实料的戏子傻不愣登地窜到了戏台上,白白惹人发笑罢了。 再不然,被扣上一顶戕害嫔妃、蔑视君上的大帽子,皇上也不必念旧情,御笔一挥便赐了我抄家灭族的恩典。 我想为自己保留些许体面,得过且过至今,那皇后之位上的遮羞布,终于还是要被揭开了,而我这德不配位的皇后,终于还是要暴露在阳光底下,受众人指指点点,背后唾弃耻笑。 我对姜禾道,“你退下吧,本宫知道琴棋书画皆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境,你也是关心本宫,想陪本宫一起消磨这乏味无趣的时光。 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姜禾凝眸看了看我,行礼应了声是,或许她还有话说,可我目光空泛地望着前方不知名处,一副黯然疲惫又若有所思的模样,她便只好作罢。 不是我不想听,而是我听不进去。 再多的道理,也无法让我接受父亲命悬一线还将承受牢狱之灾的事实。 我命小薛子到外头打听父亲的情形,一有消息即刻来禀。所幸皇上只是不让我出去,没有把整座永乐宫都封锁住。 接连数日,小薛子都只是说父亲重伤未愈,仍在昏迷之中,好在皇上派了两名太医前往将军府为父亲救治,我相信父亲不会有性命之虞。 展眼过了半月,我终于收到了父亲已经苏醒过来的消息,沉郁多时的心情总算得以舒畅,仿佛阴暗暗的天空中泻下一束光亮。 皇上这段时日不曾来过永乐宫一回,我也不曾命人去过恪勤殿,永乐宫与恪勤殿挨得这样近,我与皇上之间却仿佛相隔很远很远。 到了五月末,听闻父亲已能下床走走,只是他极少出门走动。 我知道父亲心怀愧疚,哪怕边关大捷,他心里的愧疚也未必能减去几分。 父亲出事后我便费功夫研究了孤鹤山一役的来龙去脉,原来是军队里出了内奸,敌军派了两支前锋队打上孤鹤山,父亲为了将之收复而亲自领兵出发,孰料敌军与那内奸里应外合,在父亲率兵出击的路途中设下埋伏,打了父亲一个措手不及。 有一被救回军营的兵卒在临死前吐露,说是当时情势紧急,副将孔威再三规劝将军退避,可将军置若罔闻,在明知中伏难以取胜的情况下依然我行我素,布阵迎敌,从而导致全军几乎覆没。 但我相信,父亲固然执拗倔犟,却还不至于刚愎自用、不顾大局,若非退无可退,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父亲绝不会下此军令。 诚然我原先也担心过父亲徒逞勇武,或者因多年不上战场而失策,但父亲毕竟是名身经百战的老将,他这一生最精彩的时刻便是在战场上手刃敌军将领之首级。 只是我信与不信,于此事上根本无关要紧,要紧的是皇上如何判处。 父亲到底是打了败仗,虽则那名内奸并非父亲麾下,但父亲身为主帅,便是负上全责也是理所应当。 以父亲的脾性,往后的日子里他身上便如同捆绑着沉重的无形的枷锁,再也无法释然。 父亲要为此事付出的代价太大,我只是希望能为他减轻一些,尽我所能地,守护父亲晚年。
第64章 早产 暑月将至,我尚在为父亲之事忧心,一碗与平日无异的药汤呈至我跟前,…… 暑月将至,我尚在为父亲之事忧心,一碗与平日无异的药汤呈至我跟前,我丝毫没有多想,随手接过便抬袖掩面,一饮而尽。 哪知我将将放下药碗,腹中便剧痛无比,那是我毕生无法想象的痛。 我痛得龇牙咧嘴,痛得连声尖叫,华服很快被汗水浸湿,我的身体好似要被撕裂开。 妍儿见状,脸色吓得发青,“娘娘怕是要生了!奴婢这便去禀告皇上!”忙不迭地往外跑,另派一人去请太医。 歆儿在旁手足无措,与我一同流着汗,带着浓重的哭腔慌张道,“娘娘…娘娘撑住啊,皇上一会儿就来了,太医也会很快赶到,娘娘一定要坚持住啊!” 我痛得无法言语,五脏六腑仿佛移位一般,若不是挺着个肚子,我只怕要痛得在地上打滚。 我自认为从非矫情之人,若不是属实痛得难以忍受,我绝不会表现得如此夸张。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痛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相比之下,什么情伤,什么心痛,什么求而不得、为情所困,根本不值一提。 我终于理解了常言为何说生过孩子的女人,就是在死亡边缘走过一遭。尤其是我这种从小没怎么吃过苦受过罪的人,爹娘顶天了也就罚我在先祖祠堂里边下跪自省,哪舍得动用家法拿藤条抽我。 毕竟我可是家中独女啊,尽管我很快就不是了。 一众太医和产婆很快赶到,我已在多名侍女的搬扶下挪到了床榻上,我几乎挠破被褥,一名产婆道,“娘娘这是要生了。” 众人便忙得团团转起来,烧水熬药换手巾,出出入入来回转悠,仿佛谁若是待着不动便就犯了弥天大罪。 我两手拉着吊绳,两腿在被褥底下弓着,我觉得自己像是受困于蜘蛛网上的瓢虫,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绝望接受命运的残酷。 五六名产婆围着我直叫唤,“娘娘用力啊,用力啊娘娘…” 我被她们嚷得脑瓜子疼,可又没力气让她们闭嘴,皇宫里的女人命运不由自己掌控,能否怀上孩子取决于皇上也就罢了,不曾想连何时生子都是皇上说了算。 妍儿对我道,“娘娘,皇上在外边陪着娘娘呢,皇上说定要娘娘母子平安,绝不许娘娘和龙子中的任何一个有事。” 我心里只觉得可笑,皇上能把持所有事,却终非神明,岂能掌握生死? 这事有不妥,可我终究无策。 痛不欲生之感,我今日算是了悟了个明白,若这世上真有魂灵,我真希望我的魂灵能超脱身体,等这孩子生了出来再归回。 我没想到痛着痛着还能晕过去,可还没消停片刻又被吵醒,周围人都在“娘娘…娘娘…”地喊,可我却仿佛步入一种玄妙的境地,喊声就在我耳边,却犹如隔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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