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陆松节也设想过这么一天,他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问要选功名利禄,还是选择白婉。但他很清楚,他要选择功名利禄。他死了,才是什么都没了。 他的肩上有白婉,也有王氏,哥哥,妹妹,继父和嫡母。他爱护名声,如穿雪色羽衣,他爱慕权势,为达目的不惜代价,是因为他一人得道,他们鸡犬升天。 他不想承认自己已经失败到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尽管白婉气性大,总喜欢给他招惹是非,但也很好骗,指东不敢往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换个人,不一定更好。 他是个男人,爱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却不喜欢操心内闱的事,有个规矩人放在那儿,能为他传宗接代即可。何况他们做了五年夫妻,他怎会对白婉无情。 徐太安在他的注视下,气势逐渐落于下风,不得不问:“什么条件?” 他便极轻佻地笑:“你若想给白氏罗织罪名,万不能让我那不成器的老丈人被问斩……秋后流放,如何?” * 陆松节回到官邸时,天色已彻底发暗。他提着那盏白象灯笼,烛光微弱,透过羊角灯罩,柔和地散于青白的长衫上。 光影明暗,在他如玉的面孔跃动。他的眼梢微红,薄唇抿成了条线,还没把灯笼交给下人挂上房檐,便发现白婉站在廊庑下,漠然望着他。 夜风拂动两人的衣摆,各自的眼神寂灭。 白婉查验过了,药渣的确被陆松节替换过,全是不对症的温平药,用大量的甘草调和,喝起来对身体毫无裨益,却又不是慢性毒药。白婉不知他为何如此,但她很清楚,喝了这些药,她不可能调好身子,更不可能受孕。 原来他并不想要孩子,只是用最真诚的表情欺骗她。 陆松节似未看见她的欲言又止,瞥了她一眼,就往书房的方向去。完全不加掩饰的忽视,凉薄至极。白婉忍不住叫住他:“陆郎,我有话问你。” 陆松节默了会:“何事?” 白婉深吸了口气,艰涩道:“你是不是换了我调理月信的药?……陆郎,你说过倘若将来我们有孩子,我不该一直恼你。可你在说这番话时,想的是什么呢?你期待过我们的孩子出世吗?” 白婉指尖抠着身边的廊柱,不知说出这些,费她多少力气。可她知道,自己已被陆松节伤透了。她悲凉道:“是阿母逼你,不是我逼你。为什么你总不信我?” 她那不堪吹折的模样,倒叫人动容。 陆松节眼底闪过一丝失措,并未想过这件事会被她觉察。他回想起当初情形,却是事后找补的错漏之举。至于换药……左不过叫她好不了,也不至于更坏,能省却他诸多麻烦。 最好的情况是他不必革新,又能保住白氏,她再给他生孩子,下药的事便能永远埋在地底,他们会是幸福的三口之家。他若做不到,不得不与她和离,孩子自然是累赘。 先是徐太安,再是白婉……今天实在糟糕透顶。 陆松节蓦地扶额低笑,越笑,越想到徐太安扭曲的脸孔,想到自己未来晦暗的官路。 他没有办法不照徐太安的要求做,是以现在面对白婉的质问,他也不必着急掩饰过错,缓和与白婉的关系。 他桀桀笑了会,抬眸对上白婉的目光:“婉儿,你很好奇?我可以告诉你。是,你猜对了,我当时并不期待孩子的降临。你想怀孩子,不过想拿它当筹码,叫我为你鞍前马后。可我不想这样,婉儿,我给你下药,才可以掌控你何时生,何时不生。我的安排是最好的。” 他一步一步,走向白婉,居高临下俯视她:“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句句都如风刀,凌迟着白婉。她难以置信,鬓发间翠翘颤栗。其实直到他开口的前一刻,她仍对他抱有一丝幻想。但现在,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陆松节摧毁的,岂止是她对他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于他而言算什么,阿猫阿狗吗?最好不必有自我,按他的心意做就好了。生孩子也罢,什么都罢。他能背着她给她下药,是否也能背着她做别的什么?他对她说的情话,还有哪句值得信任? 她没有说话,只噙着眼泪,眼圈渐渐发红。陆松节的心也似被什么攫住,这样的感觉既让他痛苦又叫他烦闷。可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是她不能理解他的处境。 “婉儿,你觉得委屈吗?你又要哭,哭给娘看,还是哭给我哥看?你想让他们指责我对不对?去,现在去叫他们来指责我。” 他恼,攥住她的腕,便要带她去辰锦堂。白婉不由挣他,哑道:“你放开我!” “那便不要哭了!”陆松节陡然高声呵道。他回眸,白婉恨恨瞪他。在她的瞳仁里,他的形象如此狰狞。 陆松节回了神,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忍不住摁住她瘦削的肩膀,怜惜道,“婉儿,不要遇到什么事都只会啼哭,谁能永远陪在身侧可怜你?你是我的妻子,我会害你吗?我这么做,全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荒唐得白婉近乎失笑。 她气得推搡他,他反倒更用力桎梏她,指尖比划她的眉毛,又顺着面颊划到她的嘴唇:“当然是为你好。婉儿,待会我给你画眉,点胭脂,家宴上你便能有好气色,娘也能放心。婉儿,你最是宽和大度,快体谅体谅我吧。” 当初他把张幺妹带回盛京托她照顾,说的也是这句话。 宽和大度?体谅他?他这般需要体谅,她呢? 白婉咯咯直笑,仿若从喉管溢出的响动,像是自嘲,又像是发泄。她对他这么多年的情谊,换来的却是他的算计。这次算计她生孩子的时辰,下次呢?吃进肚子里的药,治好了就能假装从没吃过吗? 她不自责,只觉得心疼…… 比先前任何一次都疼,疼得她恨不得当初扎进他心脏的那把匕首是真的,恨不得他走出当初见她那个茶楼立时暴毙,不必再和她虚伪地纠缠五年。 父亲知道他如此吗? 这样的他,让她如何再共度余生? 白婉胡乱擦了把脸,胭脂全擦花了。她的举动让陆松节语塞,又想再哄哄她,他知道她像极小孩子,好哄得很。但他才伸手,就被白婉嫌恶地打掉。 白婉眸光泠泠:“放心,我这就不哭了,回去洗把脸,不再给你惹麻烦。” 她想马上与他和离,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是维系白氏与陆氏唯一的纽带,即便他人面兽心,但只要他能护着白氏,她就能在这府中挨着。 至于她对陆松节……情尽于此。 陆松节一时讪讪,“这样也好。” 他知白婉这次不能轻易原谅他,但他们很快便要和离,倘或现在哄好她,她这般喜欢他,到时不愿走怎么办? * 又过两日,白婉给自己请了新郎中。可等能好好调养时,她却喝不下药。她想把碗全摔碎,想把药全倒进花圃里。 她为什么调养?为了给陆松节生孩子? 他配吗? 她岂止不想喝药,甚至气得吃不下饭。陆松节被王氏再三催来,叫她到辰锦堂用饭,她也懒怠动弹。她不想见陆松节,晚上和他共枕,也要分盖两床被子。她希望他清楚,她现在何其恼他。 一直,一直到中秋前夕,盛京突发了件大事。 太子赵恒的两名近侍刻意用风筝将其诱到荷花池附近,意欲溺毙。幸亏太子讲师陆松节与太子母妃上官氏及时赶到,太子方幸免于难。但此事惹得敬宗震怒,敕令诏狱重刑审讯两名近侍,探清案子来龙去脉。 陆松节即上奏称,太子安危关乎国本,唯有担心太子上位之人,才会狗急跳墙,矛头直指皇甫党,白同赫作为皇甫冲的得意门生,当夜便被下了诏狱。白氏上下顿时乱作一团,白婉的娘亲陈氏和妾徐氏带着诸多珠宝首饰,想求见夫君,亦被锦衣卫阻拦在外。 陆松节大义灭亲之举,实令敬宗动容。清流名臣见状,亦纷纷赞许。 中秋夜宴在即,白婉得闻此讯,还没梳好头发,便直直奔向书房。陆松节只站在浮雕花卉的落地罩前,背手而立,似乎在等她。 白婉进来的时候,靴子都跑掉了一只。 她顾不得,赤着足跌跌撞撞奔过去,扑通跪在陆松节面前:“陆郎,求你救救我爹,我知错了,这些日子不该跟你使性子……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夫妻情分上,你救救他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和你闹脾气,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想到什么,又急忙补充:“你不是不喜欢孩子,我不生,我以后绝不生了,我喝药,你给我喝什么我便喝什么……” 她慌乱寻找药碗的痕迹以作证自己的誓言,但半天遍寻不得,忙膝行到陆松节面前,攥紧他襕衫的衣摆,声音嘶哑哀哀恳求。 陆松节这才猫腰,低头审视她。 她的妻子现在鬓发蓬乱,簪钗松动,没有胭脂的娇容憔悴不胜,似乎他轻轻一捻,就能化作齑粉。他不禁哂笑。 “婉儿,你不知道吗,是我把端妃引到荷花池边,是我设的局,把你爹送进了诏狱。为何你还来求我?” 他凤眸森森,笑容妖冶,冷情得让白婉生畏。若他不说,她还不敢相信。但即便信了,她还是要求他,因为除了他,没有人再能救白家。 白婉不禁颤声道,“陆郎,如果是婉儿做错了事,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我爹是无辜的……” “并不无辜!因为他的恩师,是皇甫冲。”陆松节猝然打断,曲膝与白婉平视,语气漠然,“婉儿,这件事不是我来做,就由他们来做,他们只会做得更绝。我陷害你爹,他们就会以为,我真的和他们站在同一条船上了。如果我不陷害他,死的就是我。我现在不能死,我死了大家都保不住。婉儿,你乖一点,再帮我这一回。” 他说着,取出和离书,放在白婉面前。 “婉儿,在上面按个手印吧。休了你,我便彻底和白家划清界线了。” 白婉看了眼和离书,复又抬眸看他。 陆松节眼底深澜无波,只是那滴微红泪痣,似乎让他也染了两分忧郁。忧郁?白婉怆然一笑,他会忧郁?他什么时候准备的和离书?他准备和离书时,是不是就在盘算害白家,跟她和离? 原来他不仅不想要孩子,还想赶她走。他知道白氏是她最后的软肋,所以以此逼她? 白婉低头,但见那泛黄的纸上书“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恨不能将它撕成碎片。他以为这样,她就心甘情愿,与他各生欢喜? 他怎么不去死,还让她再帮他一次? 白婉的眸渐被雾气朦胧,恨恨地看着他。陆松节抿了下唇,仍是道:“婉儿,我是不得已的。我必须和你撇清关系,更不可能现在救你爹。我真的会死,婉儿,你不曾见过诏狱的酷刑,九尺大汉,都遭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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