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婉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亦信守诺言。倘若他真的有隐疾,才着急传承技艺,她没能学会他的功法,让他抱憾终身,她会难过一辈子的。 次间,宫婢绿玉正在整理书卷,忽听一旁的红莺唤她。 “何事?” 红莺瞥了眼白婉的方向,低声道:“咱们比她来得早,在司乐手底下做了这么久,司乐也没收咱们做徒弟。当时杨姑娘亦巴巴求司乐求了三日,司乐也没收她。怎么偏偏看上婉儿了?” 杨姑娘是当朝次辅杨修杨大人的掌珠杨思盈,早在柳相被净身前便仰慕他的风采,可惜柳相不喜她。 白婉是突然来的教坊司,红莺看不出她的特别之处,但这些日子见她与柳相朝夕相对,心中难免不快。绿玉得过白婉的帮助,笑她别想些有的没的,连什么是八宝琴都不知,哪有习琴的灵根,快干活去。红莺瘪瘪嘴,并不服气。 她负责给白婉准备独奏的裙子,是仿旧制所裁的一套上衫下裙,桃红色碎金对襟短衫,掐银丝素色下裙,其间全靠一条绦带系着。她只需在给白婉穿衣时,给她打个活结,她弹完琴起身,衣裙便会散开。众目睽睽下衣衫不整,她这良家子以后就颜面无存了,兴许得一头撞死。 听说她以前还是尚书夫人,不知那尚书闻得此事,会如何看待她。 红莺阴阴地暗笑。 这天,教坊司外的胡同车水马龙,人挤挤挨挨,几乎无处落脚。大家都知道,柳相先生柳司乐要表演琴艺,他曾是江南古琴第一,被敬宗盛赞琴中仙人,自然想一听为快。陆松节本没此雅兴,可他值日结束,仍戴着傩面具来了。 他隐在纨绔宗亲之中,和那些下等客人一道站着,仅能遥遥抬头窥见远处高台。他很好奇,白婉的师父有何本领,能让她甘心侍奉。 他今日本要接从江淮快马加鞭回到盛京的萧于鹄,为这场演艺,把事情交给属下办了。他常提拔将才,萧于鹄也仅是他觉得埋没了会可惜的其中一个。见或不见,并不要紧。 俄而,高台上落下月白的帷幔,一个倩影袅娜而出,如半遮面的美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大家不禁好奇,柳相是个阉人,怎会有如此曼妙的身材? 陆松节拇指摁了摁酒杯,眉头轻蹙,想了会,他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柳相。别人不知柳相收徒,他却知道的。那于台上献艺的,必是白婉。 她的琴技不如柳相,因为紧张,开局调子不稳,引起一阵沸议。议论声让她更不自信,陆松节忍不住挤到人前,想印证自己的猜测。她竟然罔顾他前尚书妻子的身份登台献艺,若是被人瞧见,明天他上朝,就该被同僚笑话了。 笑得该多难听,笑他落井下石陷害白氏,还趁此机会与白婉和离,害她沦落卖艺。 越想,他神色越阴沉。 议论声越来越大,白婉的琴声戛然而止。她因羞愧无法继续弹奏,恨自己玷污柳相名声,急得眼泛泪光。就在这时,有人在暗处弹了下剑身,叮的一下,似法咒把她镇住,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熟悉白婉,也熟悉这曲子的节奏。靠这样的办法,为白婉找到因外界干扰而涣散的手感。一时琴声再起,与那剑鸣应和,时而激扬,时而清远,如戏凤游龙,缠绵缱绻,渐入佳境。 议论声逐渐止歇,似乎每个人,都不自觉沉浸到美妙的乐声中。 帷幔之后,白婉想用琴声问询剑的主人,但他有意逃避,待琴弦声嘈嘈切切如急雨,最为铿锵处,忽地收敛剑意,没入空灵。 白婉蓦然失神。 她已经感知到他的存在了,他从前喜欢在她抚琴时以剑舞相和,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可是面前人海潮涌,她不知道他在哪。 萧于鹄在哪。 白婉草草结束献艺,抱着古琴起身,就在帷幔将要拉开时,她忽觉胸前的系带松开,上裙直往下掉。她惊得古琴坠地攥紧裙摆蹲下,巨大的响动,引来诸多目光。 她不想叫人看见这份狼狈,忙挡住自己的脸。这时,一个人影跃上高台奔向她,脱下襕衫裹住她,将她抱起来,抱到了幕后。 他的动作之迅疾,连白婉都反应不及。她只能看到他朝她奔来,戴着张狰狞的傩面具。 她不禁攥紧他的衣襟,头背向看客。她的面贴在他的胸膛处,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安神香,那是陆松节睡不安枕时,常在屋内薰的香料,这次的味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 * “婉儿。”陆松节把她放在地上,没有想象中的关心,反倒略有愠意道,“谁叫你抛头露面?为和我怄气闹成这样,你开心了吗?” 白婉本还感激,听了这话,顿时被泼了盆冷水。她怎么能希望他在意她,不过是嫌弃她在人前卖艺,侮辱他名声。 白婉气得将襕衫还回去,摁着裙头,冷道:“陆大人好没意思,卖不卖艺是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白婉也是经柳相点拨才想清楚,献艺本身没有错,如何看待她的行径,是听客的事情。高雅的音乐可以教化人心,恢复崩坏的礼乐,她此举,与郎中治病救人,并无本质的区别。 可陆松节不会理解她,他最先顾及的,一定是他自己。 她那倨傲的神态,让陆松节又生恼意。 “怎么和我没有关系?还是说你恨我,婉儿,即便你恨我,我的官声有损,对娘和大哥他们有好处吗?” 白婉被他气得眉心跳痛,却被他这句话噎住,一时无法反驳。倘若他们都是恶人,白婉毫不留恋,可他们待她极好的。 默了会,白婉心绪好了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抬眸视他,深吸了口气道,“陆大人,难道你忘了我先前的话吗?我从未喜欢你,如今能与你和离,实在欢喜至极,希望你别再管我了。” 在别人面前,她那样活泼有趣,面对自己时,口吻却冷如碎雪。为什么她能在没有他的时候,每天都那么开心? 陆松节不禁气道:“从未喜欢?婉儿,我不相信。你喜欢谁?把那个人带到我面前,叫我好好看看。” 他并不是在激她,而是肯定地告诉他,他不相信子虚乌有的东西。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窥伺她,倘或她有外男,不可能不知道。 “我……”白婉被他问住,一时懊恼。可她也不会为违逆他献艺的事,向他道歉了。她沉默地系上裙带,起身道,“我感激你刚才帮我,但你方才说让我顾及你的家小,不要献艺,我却不能接受。既然和离,我与你已再无瓜葛,为什么要围着你转?请陆大人清醒些,不要沉溺于过去。” 陆松节拉她,却被她打开。 “陆大人。”白婉眼尾微扬,稍显冶艳的妆容压住了平日的软弱,声音清泠泠的,“方才你为了帮我碰我也就罢了,这里外人颇多,还是别再拉拉扯扯,省得让人误会。” 她的话如一把利刃,刺进陆松节的身体。他不由怔在那儿,眸色逐渐深浓。 “拉拉扯扯?”他不敢相信,她会用这样的言辞排斥他,不由把她拽到面前,迫视她,“婉儿,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最好听我的安排,不要再献艺,不然,我真的会不再管你。”顿了会,他又道,“现在别回答我,回去好好想想,过两天,直接到陆府找我。” 刀刺进身体的瞬间,他不觉得有多疼。等伤口开始流血,等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被刺的时候,他才开始疼。隐隐的疼,越来越疼。 他不禁想,她定是在跟他闹脾气,等她发现离不开他,就会灰溜溜找他了。 他终于松开白婉,白婉攥紧了裙结,一时呼吸不畅。呵,不管她。她爱他那么多年,需要的是他的规训与管束吗?她更不能幻想,他管她是因为爱她,他只是出于许多顾虑,才会约束她。 等陆松节走远了,走久了,白婉逐渐恢复平静。他倒提醒了她,过两日她去陆府,可以让他到衙门核准放妻书,了一了他们之间的孽缘。
第34章 他不和离 白婉抚琴时, 听客往台子上扔了不少金银珠宝,摔坏的古琴便枕在赏赐上,她正打算等散场后回去取, 忽然有人打起布帘, 朝她走来。 他一袭玄色的织锦云纹箭袖袍,腰缠三台带, 佩长剑,蹬牛皮皂靴,抱着那把桐木琴,步子不轻不重, 一步一步的, 走到白婉面前。 白婉看到他的脸,顿时呆坐住,直直看着他。 “萧郎?” “是我,婉儿。” 萧于鹄道。 他束着马尾, 长发垂至腰窝,五官俊朗轮廓分明, 本是英姿勃发青年相,却因眼下一滴泪痣,平添两分柔情。他的眸色甚深, 如一汪清水中的黑曜石,幽邃沉凉。他体格魁梧,有着和陆松节完全不同的气质, 如山, 如柏, 如被浪潮拍打着却始终伟岸的峭壁。 他把琴放在白婉身旁的桌上, 失笑道:“婉儿, 怎么见了我,话都不会说了?” 他身上拂了夜露的气息靠近,白婉猛然回神,自觉失态:“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我以为之前在台上遇见的那个人不是你。” 她也不知萧于鹄会突然回盛京,想必她独奏时,他一直都在台下。他知道她的心被流言所扰,故而弹剑引导她,和从前一样,在暗处护着她。 她追寻到他了,他却避开她,让她怅然若失,以为是错觉。 萧于鹄心疼道:“不是梦,婉儿,我在这里。” 他已悉知白婉的遭遇,虽不知如何安慰,但第一时间,便寻到此处。既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见妹妹萧素馨。 白婉现在并不住在寒塘阁,可他回来,她便打算陪他一起去找萧素馨。 从勾栏走到寒塘阁,距离不长不短,两人都没说话。萧于鹄从来寡言少语,对白婉发乎情,止乎礼,即便是现在,也不会唐突冒犯。白婉亦是如此。 可故人相见,心绪无法不翻涌。 他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实在太久了,久到白婉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他。 他好似比从前更沉郁些,腰悬的佩剑因走动,发出碰撞声,那些细微的变化,总让白婉心生探寻之意。 他们在寒塘阁下等萧素馨,等了几刻钟,萧素馨姗姗来迟。 她发现是自己的哥哥,一时兴奋起来,像燕儿归巢般扑向他,萧于鹄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宠溺。 “几年不见,还没长肉,像只小鸡仔。” 他本是打趣,但想到萧素馨的境遇,不禁打住话题。 萧素馨却没有为此生气,反敬道:“呸,我这是苗条。” 萧于鹄点点头,又淡笑:“素馨,你长大了。”他走的时候,萧素馨才到他手肘,现在已到她胸膛,婴儿肥褪去,出落得冶艳妖媚。 念及此,他眉头又轻皱。 简单寒暄后,萧于鹄上了寒塘阁,说要把从江南带回的甜酒和酸梅拿到小厨房,给她们做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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