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素馨便拉白婉在檐下偷窥,白婉怪不好意思的。她把脸埋进掌心,食指和中指忍不住分开一条缝,顺着支起的窗牖望去,只见萧于鹄挽起袖子,手臂肌肉绷紧,青筋毕露,极有力量感。 他这些年竟也学会了做饭,手起刀落,砍瓜切菜,叫人刮目相看。 白婉和萧素馨偷看了会,转过身叙话。白婉纠缠着锦帕,喜悦一点点弥漫,冲淡了这些日子的不快。 她开始体会到,旁人所说的人生幸事是何滋味。他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半个时辰后,萧于鹄捧着两碗甜酒酿走出厨房,端到亭子下。夜风吹拂亭子四角的水粉色轻纱,吹动酒酿上漂浮的金桂,拂来清新的香气。 “哈,哥哥,你太偏心,回来也先找姐姐,做吃的也先做姐姐喜欢的。”萧素馨方才见他拍姜切碎,还以为他要大展身手,最后却只做了道甜点。 萧于鹄知道,白婉最喜欢吃甜酒酿,微醺的口感,吃完脸颊会一点点染成浅粉,在甜蜜的香气中沉睡过去。偶尔,她也会为了陪他看书,在树下抱着酒坛喝得酩酊大醉,任桂花拂了一身还满。 她不知道的是,她醉后,他会放下书卷,将她抱到厢房,替她掖好被角。 萧于鹄并未回应萧素馨,只叫她们尝尝味道。他自己坐在一旁,沉静地看着白婉,五年了,她从稚嫩的青桃变成了成熟的蜜桃,比曾经更娇美动人。 他指腹摩挲着剑柄,决定和她说点什么。等萧素馨醉得晕乎乎的,萧于鹄便邀她来到长廊一侧,斟酌道:“婉儿,或许现在问你有些冒昧,但我不日要回江浙……婉儿,你愿意跟我走吗?” “嗯?”白婉愣怔,抬眸,他的表情认真。 萧于鹄回京面圣,不会待很久。他从前觉得日子悠长,许多话埋在心底,也不着急。直到和她分开五年,等她成亲又和离。他觉得心痛的是,她这五年的变化,没有一丝他留下的痕迹。 可萧于鹄不想逼迫她,他只是想告诉她,他的感情没有淡,他还在等。 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白婉手指纠缠丝帕,心绪一时复杂。想了会,还是背过身去。她才与陆松节和离,爱恨仍为陆松节所左右,没有办法即刻接受别的情感。且她已拜柳相为师,亦不能舍弃师父到外地。 他问的问题,让她烦扰。他对她,还像从前那般吗?他等了她这么多年吗? 萧于鹄不禁看向远处,高楼之上,城垣之下,万家灯火,可这些灯火,没有一盏为他而留。他不再追问,默了半晌,道:“婉儿,剩下的甜酒酿别忘了吃,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白婉点点头,轻声道:“嗯。” 萧于鹄便淡淡而笑,伸手,也想揉她的发。可伸到半,他便放下了。他如今并没有什么立场这么做。 他的黯然,让白婉深感歉疚,她很想再和他说点什么,他却道不必。 他回得着急,夜里不能留在教坊司,只得返回官驿。此次南方水匪作乱,他被敬宗破格擢拔为指挥使,协助两江总督刘有巽抵御敌寇。但他回来的真正目的,并非面圣,而是私下拜谒锦衣卫指挥使冯绍谦,与他密谋揭露两江镇守王矩冒领军功案,顺便——诬杀兵部尚书陆松节。 萧氏世代精忠报国,最后却被安上谋逆罪,死的死,伤的伤。萧于鹄心中有恨,已不满足做都指挥使,他想做五军大都督,想拥兵自重,霸权朝野。他因莫须有的罪失去白婉,看着她被那个男人伤害,看她的心被那个男人夺走,这样的屈辱,他无法释怀。 现在,他临危受命,重掌军权,陆松节便不能留了。他需要一个更听话的傀儡,而不是像陆松节这样工于心计的权臣。 皇甫党痛恨陆松节倒戈,可他城府甚深,叫人拿捏不住错处。萧于鹄可以给他们递一把刀,那定是把极锋利的刀,能叫陆松节身死名裂,衣冠尽毁。 也能让白婉,彻底忘了他。 * 白婉现在扆崋住在教坊司外,萧素馨吃足了酒,不能送她,只给她叫了辆马车。 回到那小宅,梳洗沐浴毕,已是子夜。 难为萧素馨相中个好地段,周围遍植老槐,安静幽邃。她说这宅子她住不上,租赁给了一对母子,就住在白婉隔壁。不过白婉平日五更起,酉时归,几乎见不到他们。他们看着也不像租客,对她唯唯诺诺,好似仆从。 白婉对他们淡淡的,并未深交。今夜回来,耳房烛火尽灭,她也甚是乏累,径直歇下了。一张床,她和芸佩一块睡。迷迷糊糊的,闻到一阵淡香,她想睁眼,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 那是股能令人沉睡的药香,闻了,就算陆松节叫人把芸佩抱走,白婉也无知无觉。 门被外面那对母子合上,陆松节坐在床边,眸色幽邃盯着她。他离开教坊司后,就转道到这儿了。实际上,这些日子夜里住在隔壁耳房的,并不是别人。那对母子是他继父买的粗使佣人,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替白婉洒扫屋舍。 在官邸,陆松节点了许多安神香,却不能安枕。 后来,他干脆把白婉在辰锦堂盖过的锦被抱回房间,把脸深深埋进去,把自己裹紧,才能勉强挨到天明。但他逐渐不知足了。那被打扫过的锦被气息越来越淡,淡到让他烦恼。 他不是个贪睡的人,可也不能总这样干熬着。 他的手轻抚上白婉的脸颊,指腹停在她柔软的唇瓣,揉了揉,不禁想起她在教坊司对他说的话。没有一句是他爱听的。 倘若她还能像从前那样,像躺在这里一样乖顺就好了。陆松节眼底渐渐露出贪婪之色,俯首抱住她,像是抱住了什么稀世灵药,越锁越紧。 他会等的,等她发现没有他,她会痛苦彷徨,就回来找他了。她对他一见钟情,那样的眼神怎会骗人? …… 翌日,白婉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疼,好似被什么夹过一般。可她仔细检查,除了颈项和锁骨附近的肌肤莫名出现些红痕外,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想,许是自己近来太累,失于调养的缘故。 白婉心知,自己在献艺时衣裙散开,定是有人在背后害她。白婉才到教坊司,便见柳相跟前跪了个女子,正盈盈拭泪。旁边,绿玉气鼓鼓地瞪着她。 白婉一瞧便清楚了,是昨儿给她换衣的红莺,原是她生了嫉妒之心,故意作弄她。白婉没有害人之心,但经此一遭,倒是长了个心眼。 柳相问她如何处置,白婉也没仁慈,叫柳相把她打发走。 她昨儿虽代柳相独奏一曲成名,可惜没有露出真容,反倒勾得更多纨绔来教坊司。白婉怯于这样的场面,向柳相告了两日假,柳相欣然应允。 他知道白婉还是不习惯,可能是他过于急切,逼她做了不想做的事。往后他可以带她入宫面圣,给敬宗献艺,依她的性子,应该更能接受。 * 白婉有些乏累,练毕琴,便雇了辆马车到烧酒胡同。陆松节让她两日后去找他,她正好告假,索性今儿夜里便去。 故地重游,白婉心中怯怯,对那个住了几年的官邸,竟觉得格外陌生。她身上没什么钱,只买了些熟食,给王氏、陆谨身和严宁棠他们打牙祭。 途径张幺妹母女所住私宅,发现大门已经上锁,像是没有人住了。白婉很奇怪,她离府前,陆松节还养着张幺妹,现在却锁了私宅的大门? 得知白婉回来,陆氏上下一片躁动。 除了王氏因病卧在辰锦堂,周氏和其他小辈都出来迎白婉。尤其是陆谨身,欢喜得像个得吃上麦芽糖的小孩,一再问她还会走吗,白婉笑笑不答。 她其实愧于见王氏,揣测王氏称病不见她,也是怕伤心。王氏挽留她,她却不领情,总归是不好的。但白婉今天来,不是为了与陆松节讲和,只是为了了结孽缘,所以亦不想见她。 白婉捧着清茶,茶微热,将她的脸熏得粉扑扑的,睫羽都挂了层水雾,浓得好似扇面一样。 陆谨身就蹲在她身下,抬头仔细看。弟媳实在美丽,就算他是傻子,也喜欢这样美的白婉。 白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脚尖晃了晃,好奇问:“陆松节怎的这么晚还不回?” 他值日到申时,加上回程的时间,这会也该回了。白婉掐指算了算,又排除他夜宴会友的时间,心道的确可以再等等。 严宁棠磕瓜子道:“嫂嫂有所不知,二哥他近来总夜归,甚至不回来。” “不回?”白婉狐疑。 严宁棠又凑近白婉,低声道:“他前儿还把嫂嫂在辰锦堂盖过的被子,用过的器皿都搬回正房了,嫂嫂,二哥心底有你,和离的事,莫不是有什么隐衷?” 白婉微怔,没想到陆松节背着她,竟然干出这样的怪事。她不禁想起他在与她和离后,屡次给她送银子,还到教坊司找她……她无数次说服自己,不能相信他,他就是只狡黠自私的狐狸。可从旁人口中听得他的事,白婉却又迟疑。 她抿了下唇,心尖不知为何,隐隐作痛。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和离这一步的?他如果会为此难过,为何要设局陷害白氏,逼她和离? 他说的,对她没有半分情谊,难道是假的吗? 白婉不太喜欢自作多情,她曾经因为自作多情,已经被他打击得够多了。严宁棠终归是外人,夫妻之间的事,她不明白的。 白婉等了许久,陆松节仍是未回。严宁棠先受不住回屋歇了,陆谨身呵欠连连,也撑不住。只剩白婉一个人在堂屋等着,四周烛火明灭,她等得也焦心,怕路上回去不安全。她放下茶盏,终于决定先回去,明日到衙门寻他。 白婉正欲出门,却见陆松节不知何时就站在门槛处。 他扶着门框,凝视她,半晌没有说话。神色不似素日里谦和恭顺,亦不倨傲狠厉,眸光沉沉的,仿佛在思索问题。 他揣测白婉是来找他服软的。 难为她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他没个准备,绕到教坊司又去了外宅,兜兜转转才回来。但他忍不住生出一丝喜悦,被寂寂的眸色掩盖,不动声色地踱步到白婉身边,坐下。 “想清楚了?”陆松节瞥了眼她道。 她怎能不想清楚?他有钱,有权,能为她遮风挡雨,她只要稍稍低头,他什么都可以给她。 他那骄傲的态度,让白婉顿时清醒,幸亏她没有听严宁棠的话,陆松节怎么会对她的物件有所留恋。想是严宁棠希望她留下,故意诓骗她。 白婉便平静道:“嗯。所以我来找陆大人了了旧账。陆大人那日拟的放妻书,我虽签字画押了,但总归不正式。希望陆大人明日能陪我去官衙核准,再叫族长出面做个证人,除掉我在陆氏族谱上的名字……” 她越说,陆松节脸色越青,到最后,他实在半个字也不想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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