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太奇怪了。 陆松节倒是忘了,自己陆陆续续从辰锦堂拿回这么多物件。他只能假装没有看到,坐在床上。屋中仍燃着安神香,熏得白婉昏昏沉沉。她掐了掐手心,想起什么,问:“陆大人,前阵子你送我银子,里面还有块玉佩,是什么意思?” 陆松节好笑,她不知她父亲家传这块玉佩吗? 陆松节当时不知自己能否从诏狱活着出来,如果他死了,自然是留给她未来孩子的。现在,他想留给他们的孩子。 “送你的礼物。”陆松节亦不多言,拍了拍床沿,“婉儿,你能到这来吗?你在这里,我叫人把香撤下……我身上有伤,迁就我一会吧。” 他又如此,用白婉无法拒绝的借口,牵着她鼻子走。即便他们成亲五年,他不照顾她的情绪,但很懂如何拿捏她。若非他伤得的确很重,白婉就不答应了。 白婉才到床边,就被他用胳膊揽住。 “哎,陆松节,你……”白婉挣他,又听他轻嘶了声。白婉终于不敢动了。 陆松节狡黠地挑起唇角,将她圈得更紧,下巴抵在她肩窝处:“婉儿,你可知一个人被烫伤后,不是敷点药过几天就好了。他要蜕皮,长出新的肉,新长的皮肉很脆弱,会痒,会怕热水,处处都得仔细对待……婉儿,我伤得这样重,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恢复。你会陪我吗?” 他这般无赖,贴得这般近,白婉闷得厉害。 “你不是希望我不回官邸吗?” “他们最喜欢孝顺的儿媳了,你是为了照顾娘,他们不知道的。” 白婉闻言,再不顾他如何,推开他道:“陆松节,哪有好事都叫你占了?我只待几天,等阿母身子好些就回去。” 陆松节被她绝情地推到床上,扯动伤口,疼得眉头直皱。 他不禁轻笑了声,只得认命点点头。几天也好,他不介意。只要她住在他安置的外宅,就不算离了他。
第38章 太后万寿宴 白婉本只想在官邸待三日。 她要走时, 王氏的病忽然重两分。她留下,王氏又生龙活虎。 她让陆松节自己喝药,他便手疼。离得远些, 他伤口便发痒。如是几次, 白婉总算觉察到不对。这天,她溜到辰锦堂外, 看到丫鬟给王氏画病容妆,心底一时五味杂陈。 他竟又用欺骗的手段留她,毫无半点真心。他真的喜欢她吗? 晌午,白婉不曾用饭便离了官邸。陆松节在堂屋等了半日, 等不到她回来, 看着满屋她存在过的痕迹,眸色逐渐阴沉,拂袖打碎了桌上的药碗。 药汁溢流满地,吓得仆婢们唯唯诺诺, 几日不敢正视他。陆松节并不是个爱撒明火的人,能叫他撒明火的人, 必定做了让他愤懑之事。 可是靠欺骗换来的疼惜,他又怎能奢望长久?陆松节揉着眉心,只觉得烦躁。 * 陆松节已有段日子不曾上朝, 一直在官邸处理部里的公文。 近来,他得知了个并不乐观的消息。次辅杨修自被行刺后,伤势久治不愈, 这两日竟水米不进, 有油尽灯枯之意。 陆松节不喜与杨修共事, 盖因他古板、执拗, 认定死理走到底。徐太安比之杨修, 有过之而无不及。陆松节被徐太安攥着关乎生死的证据,不得不对他低头,可他仍在盘算,若能摆脱这份桎梏就好了。 马车辚辚,停在杨府外。 陆松节下了车,由仆从从侧门引入,迎面看到浮雕照壁,和一棵高耸的柏树。杨修的宅邸甚简,仅二进的院落,面阔三间,无任何多余坠饰,比陆松节继父严谨藏娇的小宅更朴素。极难想象,一国次辅就住在这里。 杨修上无至亲,只有一妻一妾和三个儿女。陆松节到的时候,徐太安也到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杨修的夫人出来迎接。陆松节不曾见过这位夫人,乍一眼,以为是个农妇,身上所穿和他府上下等小厮无甚区别。杨修的小女杨思盈躲在屏风后,偷窥陆松节,睫羽轻闪。 堂屋桌案上,有本杨修病前所著的关于种植棉花技术改良的书,才写到一半,笔搁在砚台上,墨迹发干。 杨修喜欢钻研农政,改良火器,常年忙于著书,但这次他的书完不成了,只得留给后生。 杨修知他们过来,让夫人勉强扶他坐起身。他瘦得脸颊凹陷,稍微活动便气喘吁吁。 徐太安忙近前,关切地伺候他。 陆松节亦向他作揖,尔雅道:“老师。” “坐,咳咳。你们两个都坐。”杨修脸色枯槁,弱声吩咐。 “今天叫你们来,不是为了看老朽我……我这副模样。松节,你的身体如何了?”他语气真挚。 陆松节忙道:“回老师,已无大碍了。” “那便好,咳咳。”他说话极费力,声音涩滞,缓慢,听的人也得耐着性子。陆松节不禁想起,他曾经在翰林院是如何高声呵斥过他,声如洪钟目光炯炯,完全不似他这个年纪的老者。现在再看,仿佛那精神矍铄的老叟,只是他披的一张假皮。 他是因被刺了一箭才变成这样,说起来,还和自己被人陷害有关系。 陆松节不知怎么,有些坐立难安。他并不能直面因自己之过引起的糟糕结果。曾经陆谨身因他被打傻时,他也把自己困在幽深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走不出这份愧疚。 “松节,你怕我吗?”杨修忽道。陆松节抬眸,便对上杨修浑浊的目光。杨修莫名笑了笑,道,“你这狐狸,我怎的不识你,表面温良恭俭,实际满肚子坏水。但你的坏水若能用在正道上,便是大才。你当初不是想把我拽下去,自己当首辅?现在不必动手啦,我已经快不行了。” “老师折煞我,我怎敢对老师不敬?”陆松节忙道。 “你敢。”杨修打断他,想是没有精力再和他虚与委蛇,嗽喘了阵,叹道,“其实我本就时日无多,这些年不过是外强中干。松节,太安,你们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有些话,我只对你们说了。那天看我在朝堂上划皇甫冲的脸,是不是很威风?我一直想这么做,但没有合适的机会,若非松节,我倒无法报他十几年如一日在我头顶撒尿的仇。你们以为,行刺的人是他安排的吗?不是,是我,是我啊。松节,只有我公然打他,圣上才以为他在报复我。” 陆松节暗惊,指甲不安地摩挲襕衫,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成罪人。可杨修并不放过他。 “松节,我不舍命,就救不了你。你若因为有人挟私报复,折在诏狱里,老师又怎么接受呢?你还记得自己当初入翰林时,给皇上呈的奏疏吗?为什么当初把家国的弊端看得那么清楚,年纪长了,反倒没了革新的锐气?怕做不好,连累家小吗?老师用这条命求你,求求你看看你身后的千万家,不要着眼于你的小家,可以吗?” 杨修越说,越激动起来,两条胳膊想摁住陆松节的肩膀,追问他。明明是干瘦的手,落在陆松节的肩上,却似有千钧之力。 陆松节眸光晃动,口不能言。他哪有真的想害死杨修,他知道杨修救过他的命,只想让他安享晚年,但杨修不愿意。 “老师,”陆松节渐生怖意,动容道,“我尚未革新,就因倒戈被他们报复,已入过一回诏狱。老师,我和太安会因此而死,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死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焉知不能成功?”杨修的眼底溢出华光来,满是希冀道,“太子年幼不能主事,老师也把位置让给你,未来你做首辅,霸权朝野,令行禁止,谁敢不从?只要你身正,不要怕他们构陷你。” 他把陆松节钳制得太死,以至于陆松节无能反抗。陆松节的心慌乱地跳动,呼吸渐促,感觉自己想筹谋的,抓住的东西,在这一刻,渐渐离他远去。 徐太安的脸色亦青白得难看,他从前不晓得,可最近却有些不舍,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错的。陆松节自私,不过是因为心有牵挂。倘若他无私,身边人必受牵连。 倘若现在连他自己,都有了牵挂呢? * 翌日,杨修暴毙。他死得突然。 临死前,还把女儿杨思盈托付给了陆松节。实际上,很久之前,杨修就想撮合他们。下药也罢,拉陆松节入清流阵营也罢,杨修试过许多法子。 看着杨思盈在灵堂上哭得梨花带雨,陆松节心底戚戚。 他烦躁地想摆脱这一切,出门的时候,又被杨思盈缠住。他向前走一步,她怯怯在后跟一步。他快些走,她便跟得更快。 白婉恰好从东宫出来,抱着古琴下马车,打算到琴坊调试弦音。远远的,便见陆松节一身缟素,身后跟着杨思盈,同样的扮相,倒如对戴孝期的夫妻。 白婉抿了下唇,快速别过视线。陆松节似乎看到她了,却碍于自己清流臣子的身份,不敢马上过去。 杨思盈忽地泫然欲泣:“陆郎,爹将我托付于你,在思盈心底,你便是思盈夫君了,你不喜欢我吗?” 陆松节攥了攥手心,只觉“陆郎”二字从她口中说出,分外刺耳。 他不动声色避开一步,温雅道:“杨姑娘,你我三书六礼未过,为了你的名节考虑,我此刻不能回答你。” “我不怕。阿爹说,喜欢是自由的。陆郎,我喜欢你。”杨思盈不顾他的拒绝,又近前一步。她的阿爹还未过头七,陆松节不想让她再哭,只得安抚道,“杨姑娘,我和老师一样,将你当成亲人。往后,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兄长。” 杨思盈一怔。俄而,她的神色极快地凋萎下去,连鬓角的白色花朵也快速蜷缩泛黄。 她蓦然撞向墙角,幸而被陆松节拉住。陆松节无法理解她,她泣涕如雨,哭道:“陆郎,爹将我托付于你时,那么多人在场,你现在才拒绝我,让我如何自处?” 陆松节眸光抖动,却不知和她说什么。杨修托孤后即刻撒手,他都没有回应。他只觉她难缠,“杨姑娘,老师尸骨未寒,你同我谈情说爱,未免太早了。” 杨思盈又要哭,陆松节却未再睬她,转身而去。 * 杨修之死,于朝于野都是大事。作为他极力提携的学生,陆松节步步高升,煊赫一时。 官邸前道贺的车马络绎不绝,部内文书如雪花片,帮杨修修订完有关农政的旧书,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日子一忙,找白婉求和的事不禁搁置下来。他知道白婉在哪儿,值日后常去看她,念着她还在,他就不必着急。 白婉弃他已多时,原来想让她即刻回到身边,可杨修临终所托,让他犹豫再三。 他可以不革新,待妥当安置白氏族人,便带白婉辞官归乡。到时候金银满斗,美眷在怀,快意人生。直到杨修死前,直到他替杨修整理旧卷前,他仍如此盘算着。 可在他与徐太安帮杨修整理旧物,于宅邸书房的木匣子中,看到了那篇《陈时弊疏》时,他仿佛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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