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少不更事时给敬宗上的道奏疏,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痛陈时弊。 他还道,“圣人不法古,不侑今”,效仿古人落后于时,拘泥现状,亦跟不上历史的车轮。他们要革新,要为朝廷除弊兴利。 后来不知为何,他渐渐将它遗忘了。他开始变得瞻前顾后,虚伪私己,凡事先保全自身,再论其他。 人总归会变,可看到这篇奏疏,他的热血仍会涌动。 南方水匪之患,在历经数日后,终于平定。作为萧氏后人,萧于鹄戴罪立功,被敬宗擢为南道都指挥使。 他荣归盛京,于情于理,本该来谒见陆松节,转头却去见了皇甫冲。陆松节方知,自己对他的揣测不假。王矩案是萧于鹄一力挑起的,自己费心劳神,养了匹忘恩负义的狼。 敬宗自铲除了五军大都督霍枭后,军权旁落于陆松节之手。他既是文臣,亦可调兵遣将。想是萧于鹄知道自己得罪了陆松节,归京后即刻寻了个新靠山。 倘使陆松节死在诏狱,他就不必如此麻烦了。岂料陆松节未死,反倒死了个杨修,叫陆松节因祸得福,青云直上。 陆松节暗哂,这萧于鹄倒有意思,怕自己如鼠见恶人,岂不知皇甫党大厦将倾,他到时候又能逃到哪里?除非他能让敬宗重启五军都督府,与自己分权而治。但让历史倒流,不比他推崇革新更艰难? 阳春三月,太后万寿宴。 陆松节作为炙手可热的权臣,在宴席间光华溢彩。 白婉作为柳相的徒弟,也在宴席上。她近来一直在东宫教□□琴艺,闲时便在六和斋替师父整理曲谱,编纂书籍。今次柳相献艺,她在后方打点诸事,行事沉稳,与从前别有不同。 陆松节被人拥趸着,目光却在她身上逡巡。好似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说过话了,即便他日日窥伺,仍觉得她很遥远。 今日她所穿甚是艳丽,梳着堕马髻,饰以珍珠金凤篦子,簪着蝴蝶流苏金钗,发尾系着两条飘摇的翠色柳带,一袭广袖织锦流光袄裙,翩然如神仙妃子,令人见之忘俗。 她并不上台,只在下面遥看柳相。 陆松节也遥遥看着她,樽中清酒几度忘饮。 他因连日劳碌而压抑的欲念此刻又无端涌出,指尖划过檀木桌,只觉周围恭维的声音过于聒噪,打扰了他欣赏美人。 如果是从前,这样的美人,本该他一人独享的。可她在官邸时甚是安分,从未流露过如此惊人的一面,以至于时日久了,陆松节便忘了,他平日拥有的,究竟是什么。 白婉亦窥见陆松节,只刻意不瞧他。她许久不见他,没想到再见,是在这样的场合。 得闻他升任次辅,官居一品,她心底凉淡,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倘使他像之前受伤时,憔悴得要跪在她身下乞怜,她或许会对他报以同情,但现在,她并不想见他。 许是有人在敬宗跟前斡旋,白氏流放到半,得了特赦,叫他们暂缓前路,留在附近的市镇服役。 白婉不能相信,那是陆松节的手笔,只愿相信,是敬宗宽仁。 宴上觥筹交错,杯盏碰撞,白婉抱着柳相的外衫,正打算寻个歇脚的地儿,冷不防见陆松节起身,似乎有所动作。白婉暗惊,忽而有双手探过来,与她十指紧扣。 继而,那双满布茧子的略显粗糙的手把她揽到怀中,嗓音低沉:“婉儿,是我。” 白婉抬眸,见到阔别日久的萧于鹄。 他的眉眼与之前无甚分别,只是身上多了副铮亮的甲胄,眼底亦多了分杀伐之气。 白婉正想说什么,他忽地道:“你不是想躲开谁吗?” 白婉瞥了眼远处,唇吻翕动,却不太放心。但转念又想,陆松节如今气焰正盛,杨家小女日夜围着他转,哪里就在意她了。她不辞而别那么久,他也没再找她,她何必自作多情? 他不是曾问他,她的情郎在何处吗? 白婉不禁嫣然一笑,顺着萧于鹄的意思,依偎在他怀里,和他往宴席外走去。 陆松节才起身,这会又坐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满饮杯中酒,抬眸望去,仍是在那攒动人影中,看到白婉一袭锦衣华服,依偎在一个高大俊逸的男子身边。 他们十指紧扣,言笑晏晏,白婉的脸上,有着陆松节从未见过的明媚笑意。 他不禁想起,曾经白婉对他说,其实她五年来委身于他,不过是为了白氏,实际上她心底另有所钟。 他质问她那男人是谁,她答不出来。他以为她在骗他。 陆松节蓦地哂笑了声,又细细看去,狭长凤眸逐渐拉成一条线,眸光晦暗不明。 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那人与他模样相似,尤其是眼底一滴盈盈泪痣,与他几无二致。陆松节不禁慌乱,抓了个人问男子是谁。 那人嗤笑:“元辅大人不知?那人便是萧于鹄啊。今次平定南方匪患有功,已擢为南道都指挥使了。说起来,还是大人慧眼识英,一手提拔的呢。” 陆松节呼吸猛然涩滞,胸腔血气翻涌,仿若要呕出血来。 他的眸色愈加阴沉,攥紧手中酒杯,想起一桩桩他初时觉得怪诞的往事。 白婉素日喜静,那日大雨滂沱,她却不顾危险,冲到锦衣卫面前救萧素馨。 她喜欢清扬悠远的曲调,那夜却破天荒地奏起气势雄浑的行军曲。她有本封面光洁的琴谱,翻得书页墨迹滑腻,仍不染纤尘。 她第一次见到他,便如见到阔别已久的十世恋人,双目缱绻含情,叫人难以忘怀。 他与萧于鹄井水不犯河水,萧于鹄回京第一件事,是送他诏狱五日游的大礼。 …… 原来她说的另有所钟,不是谎言,而是真的。 原来,他才是从未被爱过的那个。 榜下捉婿那日,她深情望向他时,心心念念的却是另外一人,即便他与她相隔千里,乃至长埋地底。 陆松节脸色陡阴,眼底溢出尾艳艳的猩红色,捏碎了手中琉璃酒杯。 笑话,他,他怎么可能被她当成别人的替身,蒙蔽了那么多年! * 白婉与萧于鹄方离开宴席,冷不丁见远处杏树下立着个人。 陆松节就在那里,月华色的襕衫随风飘摆,眼底是大片大片的阴翳。 他比萧于鹄清瘦,素来光风霁月,书卷气极重。这次却如黑云压顶,攥紧拳头,不发一语。 萧于鹄要越过他,却听他凛凛朗声道了句:“萧指挥使,你乃三品武官,我乃一品文臣,下官见上官而不跪拜,是否于法不合?” 他咬字不重,但音落得很实,仿佛不是在问询,而是命令。 萧于鹄捏紧手中剑柄,并未动弹。 陆松节又近一步,冷道:“萧于鹄!我于千万人中选中你,擢你为都指挥使,你不思谢恩反倒坑害于我,难道不该在我面前自裁谢罪吗?!” 他这句话说得又快又急,仿佛阴司地狱里勾人性命的鬼差,迫得白婉后退一步。 萧于鹄猛然横剑,挡在白婉身前,逼得陆松节停下。 “陆大人玩笑了。”萧于鹄盯着他,音色沉郁,“陆大人只在三尺衙门里舞文弄墨,何来为我争军功之说?难道陆大人要替某披甲上阵,浴血杀敌?还是说……你可以替我?” 他也向前一步,哂道:“你凭什么替我?” 一时间,仿若有无形的星火在二人眼眸间来回迸射,以至外人不可靠近。 他们在论朝事,可心底那团火,却不是为了朝事。 陆松节近前,萧于鹄的剑也近前,直抵住他的咽喉:“陆大人!萧某还得谢谢你,替我照顾婉儿这么多年。你肯割爱与她和离,萧某更喜不自胜,多谢大人完璧归赵。” “放肆!”陆松节赫然攥紧那把剑,眸色阴鸷,“我从未说,婉儿不是我的妻。你方才侵犯我的妻子,按律,我当剁掉你的手,剜掉你的眼,叫你受凌迟车裂之刑,永世不得翻身!” “陆大人。”白婉暗惊,不免道,“我知道你如今煊赫,但希望你把权柄用在正道上,而不是挟私报复,残害良将。” 陆松节赫然眸光耸动,“婉儿,你替他说话?” 他有些难以置信,仿佛到白婉开口那刻,他才开始认清现实。认清在白婉眼中,自己的确是萧于鹄的替身,且是个毫无比较性的替身。 他不禁问:“婉儿,倘或他想杀我呢?” 萧于鹄害他,让他下了五日诏狱,其间千百酷刑疼至钻心,她岂不知? 白婉却皱眉:“陆大人,萧郎君子之风,怎会背地里阴人?他不是您,不耻于此道。” 陆松节一时语塞。 “所以,在婉儿心底,我是个阴险小人?” 他的手蓦然脱了剑柄,后退两步,身形踉跄不稳。白婉心似被什么攫住,想要解释,他却呕出口血,喉间滚出咯咯沉笑,“好,很好,好得很……” 他以为诏狱之刑是他能承受的极限,现在才知,那些不过如是。 她这句话,比千万刀子扎他更痛,几要他如剥皮抽髓,立刻死绝。 他不知是被她厌弃疼些,还是被她看低疼些,抑或是被知道自己这些年被她当成替身疼些,但他只觉得疼,动弹疼,喘息亦疼,哪里都疼。 白婉受不得他这样,想近前解释,却被萧于鹄往后狠狠一拽。 萧于鹄只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任他相信自己从未得到过白婉的爱,任他一点点绝望,崩溃。 他掠走白婉的仇,到此刻,萧于鹄才觉得报尽了。 * 看着陆松节离开,白婉心如擂鼓。 她没想到他会伤至此,明明是他先舍弃的她。她也担心萧于鹄,担心他得罪陆松节,会被报复。 萧于鹄却温声安抚:“无妨,婉儿,我不这样,他以后还纠缠你。他既已选择和离,总不该妄想齐人之福。” “我这次回来,会待久些,婉儿,你这些日子,有想我吗?想吃莼鲈羹了吗?” 他说得云淡风轻,让白婉稍稍安心。 可白婉看着陆松节的背影,仍心有余悸,哪有胃口想莼菜。 萧于鹄却真的带回了莼鲈羹,东西放在冰鉴内,加之他星夜兼程,到盛京时并没坏。 白婉不忍拂他的意,和他回教坊司,招呼萧素馨一道用毕羹汤,才和他道别。临别前,白婉仍是不安,叫他千万珍重。 萧于鹄淡淡点头。 他怕陆松节找她,想亲自送她回去,白婉却道:“我住的地方隐蔽,他不知的。他素日只去教坊司寻我,且也有好些日子不来了。今日想是被气着,要和你动武。我这便回去了,你别担心。” 白婉惴惴地上了马车,一路上人声寂寂。她不断地想起陆松节方才的模样,只觉得他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可那不该是他,她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伤痛。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7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