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有些气恼,这些日子,往来官邸问安的人甚多,可白婉不在其中。 陆松节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还能想起她捧着匣子走远的情形。 他以为她会留恋他,到头来,还是他自作多情。 他躲在这里,她有风吹草动,他都可以帮上忙。譬如,让粗使的两个佣人假意给她送鸡蛋,送点心,白婉不会知道,那些东西是他送的。 若有人想对她不轨,他也第一时间悉知。 可他逐渐地不甘心,若非身体抱恙,他早便找她了。他不想让别人照顾他,药经过白婉的手送到他这里,才最好喝。 陆松节指尖轻叩桌面,忖了半日,决定让王氏称病,把白婉骗去官邸。 他实在受不得,她对他漠不关心的样子了。
第37章 骗回 这段时间, 白婉总能从隔壁耳房嗅到药味。 味道浓郁,掩盖了些血腥气。 她很奇怪,妇人告诉她, 是他儿子前些日子给人做短工不小心伤着, 每天都在换药。白婉不禁可怜,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妇人眼珠儿一转,道白婉若有空,可以帮煎药。 白婉欣然应允,每日习琴回来, 便接过妇人煎药的活计。她手持蒲扇, 蹲在小炉前,认真地盯着炉内的红烟。 秋风吹来烟气,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陆松节坐在摇摇椅上, 压抑地咳嗽着。 火光将她的侧颜映照得恬淡温暖,可爱, 活泼,柔美。 陆松节身上的伤口又开始疼痛,他仰头, 沉默地望着房上横梁。想到曾经白婉在他生病的时候,也是这般服侍他。他病的日子不多,实际上, 大部分时间, 是他在照顾白婉。 他从前照顾她, 表面和气, 心底却觉得麻烦。 娶了她后, 他最多的感觉便是麻烦。她爹麻烦他,她也麻烦他。她的身体和王氏一样弱,他不纳妾,她亦掌不了家。里里外外的事,都得他操心。可她掉两滴眼泪,和他闹一场脾气,他总得向她服软。 她有时候淘气,半夜摇醒他,让他到三条街外摘别人院里岔出的杏花。他并不高兴,觉得她无理取闹,但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她会开心。作为她的夫君,他自愿担许多责任,唯独烦她对他使性子。 ……曾经觉得麻烦的事,他现在却开始怀念。他想为她做了,再过分的事,他也愿做,只要她能回头使唤他。 * 这天,白婉得了陆府的口信,王氏忽然病重,想见她。 离了辰锦堂后,白婉再没回去看望过王氏。可白婉心底是思念她的。她嫁陆松节前,王氏张罗着见她,给她银子,制备新衣,甚至拉着她的手,和她彻夜长谈,聊曾经的故事。 素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与她分享。谁淘气欺负她,王氏第一时间站出来训斥,甚至亲自给她缝冬日的棉袄,趁手的暖炉套。 “我从前一直想要个女儿,谁知连生两胎男孩,你嫁了松节,就是老天爷给我送了个闺女,只把陆府当你的家,不要拘束。” 白婉临到尚书官邸,又想起王氏曾对她说的话。 她曾经以为王氏在同她假客气,可时日久了,才知王氏并非虚言。 白婉一回陆府,总特别热闹。松狮犬阿来记得她,扑过来绕着她嗅来嗅去,又兴奋地舔她裙摆。陆谨身、严宁棠都拉着她说话,把她缠得脱不了身,好容易张嬷嬷才支开他们,带她去了辰锦堂。 路上,白婉望了眼正房的方向,没有看见陆松节。 她的心不知为何又咚咚地跳。 他在诏狱里说的话,一字一句,她记得很清楚。残忍决绝的口吻,让她无法怀疑真实性。 她近来刻意不打听他的事,就是为了避免想起他。没想到王氏会忽然病重,她于情于理,得过来探视。 辰锦堂外鹦鹉啁啾,白婉打起珍珠帘,见王氏靠坐在床上,帕子掩着唇,眼圈乌青脸色蜡黄,人亦干瘦伶仃,果然像病重的样子。白婉眼圈一红,走过去道:“阿母,婉儿来迟了。” 王氏这妆是陆松节差人早起化的,生生把她化老了十岁,但看白婉这副表情,被骗得不轻,王氏只得入戏道:“哪里迟了,阿母能见着你,心里就高兴。” 她握住白婉的手,细细打量半晌,道:“婉儿怎的瘦了?在外过得不好吗?” “好的,很好的,阿母别担心,”白婉勉强笑道,“我就是有点儿忙。” “忙了累了就回来,阿母有地儿给你住,大家都盼着你呢。”王氏宽慰道。 白婉垂眸,半晌不语。王氏等了会,便识趣地不再追问,稍敛神色,试探道,“婉儿,你方才回来,可有见过松节?他病了好些日子,你待会也去看看他吧。” 白婉知她会提及陆松节,一时为难。王氏忽地重重咳嗽两声,叹息道:“罢了,你若怨他,不去也罢……阿母临了也没什么心愿,只希望你们两个能开心……” 她形容枯槁,沉沉叹息,好似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白婉不免揪心。她实在无法拂王氏的面子,让她病情加重,忙应道:“阿母别忧心,我陪你一会就去。” 说着,还伸手替王氏顺了顺气。 “哎,好孩子。婉儿真是个好孩子。” 王氏感激道,眼底竟溢出泪花,“婉儿,有些话不该阿母告诉你,可你不知道,松节平日对外人鬼话连篇,到家却是个闷葫芦,报喜不报忧。他那天被人从诏狱里送回来,全身都是血,稍微动一下,血就往外渗,疼得他说不出话。有人拿钉子凿他的手掌和脚心,拿刀来回磋磨他的肋骨,不许他闭眼,只让他醒着受折磨……” 王氏逐渐说不下去,仿佛那天的情景,是她今生鲜少遇到的噩梦。 “他高热昏迷那几天,唤的都是你的名字……婉儿,他在外掌家,从前是忽视了你,可他心底是有你的。他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你去照顾照顾他,好吗?” 白婉那日只在诏狱里听得他浅淡笑语,却不知他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与他隔着一道墙,他说那番话时,在遭遇这些吗? 白婉终于无法安然坐在这里,应承了王氏,动身去正房。 王氏也罢,严宁棠也罢,都说陆松节心底有她,可她亲耳听到他说要做杨家女婿。他这样,到底要她如何是好。 白婉抵二院正房时,陆松节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知道她会过来,背对着她,不自觉地扬了唇角。但等白婉走到他面前,他又掩饰住这份喜悦,表情平静如常。 他只穿着件月白襕衫,簪子松松绾着长发,抬头看她。 白婉终于再见到他了,只见他手、脚缠着渗透药汁的纱布。腰腹的地方有些鼓起,应是里面也缠着纱布。 他的脸色苍白,似冰雪倾落,默了良久,才唤道:“婉儿。” 声音也不似从前铮琮动听,反倒有些喑哑。想是受刑时喊伤了嗓子,一时半会难以恢复。 但他觉得自己的躯体只是碍事的器皿,即便会疼,会痛,只要那些不舒服的感觉稍淡,他就能保持沉默。他离了诏狱第二日,就在敬宗面前演了场苦情戏,逼得敬宗重治冯绍谦滥用私刑的罪,他所承受的刑罚,冯绍谦加倍。 陆松节仍意犹未尽。 他与北镇抚司井水不犯河水,冯绍谦为何如此恨他?此案由平宁太守因王矩令不给萧于鹄驰援引起,尔后爆发舆情,上达天听,他才被皇甫党口诛笔伐,一道下狱。 谁挑起的舆情?谁悄悄打点冯绍谦? 陆松节心底浮现萧于鹄三个字,可他无法理解,萧于鹄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什么要害他。若让他撬开冯绍谦的嘴,确定是萧于鹄置他于死地,他绝不饶恕。 五日诏狱之灾,重重摧残了他这文臣的躯体,不知萧于鹄一介武夫,能承受的极限,又是什么? 白婉那日对他说了狠话,现在主动找他,半晌不知所谓。忖了会,方道:“我听阿母说,你受了重伤。手还能活动吗?” 她总算有点良心,陆松节神色稍霁:“你过来些,我再告诉你。” 白婉距他不远,再近就到他面前了。陆松节忽地皱眉轻“嘶”,像是伤势发作,白婉忙向前迈了步,关切问:“哪里疼?” 冷不防被陆松节拉住手。 白婉想抽开,陆松节不放,差点被她拽得跌倒。他忽然像泥人般软弱,让白婉不适应。白婉不敢再挣扎,生怕扯裂他的口子。 陆松节因用力而轻声喘息,不顾伤痛,颇有些自得地看着她:“婉儿,你看,顺着我不就好了?” 白婉抿了下唇,实在拿他没办法,跪在他身侧,试着揉了揉他的伤处。她动作很柔,如蚂蚁挠身,陆松节不禁低眸视她,心底渐生燥意。见她检查得仔细,便道:“我的手是为皇上安邦定国的手,他们不敢废。避开了筋络骨骼伤我,再恢复些时日就好了。” 白婉看那重重纱布,心仍揪痛了下:“脚呢?” “一样的。”陆松节看着她,不觉俯首,让自己更贴近她,小心翼翼问,“婉儿,你担心我了吗?” 他身上的伤亦重,皮开肉绽的鞭痕,白骨毕现的刀伤,热铁烙过的烫伤,不过他不想让她瞧见,怕她被吓着。 白婉动作微顿,再抬眸,才发现陆松节近在咫尺。他眸光幽邃似在探究她,仿佛要看到她心底。 “婉儿,你担心我了吗?” 她之前对他那般绝情,即便流露出一丝的关切,他也会高兴。白婉被他问得心烦意乱,想要后退,却被他摁住。 她感觉到他的热切,颇有些小题大做,忍不住咕哝:“阿母怜你如今孤身一人,叫我来照顾你。陆大人这些年恩养我,这是我应做的。等将来大人再娶,我便自觉走了,不会打扰您。” 陆松节胸腔不禁翻涌,伤口好似又要崩裂。 他很想质问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浑话。忍了半晌,才咽下阵阵腥气。他忽然想到,当时他在诏狱地牢里,冯绍谦曾拿着缕白婉的头发来威胁他,他为了护她,说过几句言不由衷的假话。他早疼得脑子都快不清醒了,顾不得她的感受,只想让冯绍谦放人。现在细想,应是让她误会了。 陆松节心绪稍定,道:“既然娘让你小住,你便先留下。官邸里不缺东西,你也不必回去取。” 白婉下意识拒绝,却又听他道:“娘昨夜咳得厉害,怨我把你弄丢了。婉儿,娘待你这样好,你别伤她的心吧?” 陆松节的口吻这般诚恳,白婉一时不能反驳。她只得点点头,陆松节的眼底便溢出光彩来,只是不能像从前那般抱着她,倘若可以,他还能再旋个圈。 陆松节让白婉送他进了寝屋,白婉想出去,他就假意伤口疼痛,让白婉待着。外面丫鬟自觉带上门,陆松节盯着她,像灰狼盯着雪白的兔儿。 白婉不太自在,坐回圈椅上,发现屋中果然多了些她之前留在辰锦堂的东西。譬如用过的被褥,毛巾,篦子,乃至于胰子,口脂……她想起严宁棠的话,心忽地咚咚跳,不安地摩挲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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