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寓微又有些窘迫,低声说很好,想起前几日园子里的管事客气地与他讨商量,行銮驻跸时该如何分派院子,管事荐了他往“云散月明”来。 “那处风景好,又清静,离上头‘阳羡溪山’也只几步路的功夫,方便陆大人上官家跟前听差。那原先是府上小娘子的居处,叫小娘子打理得很灵秀,唯独一样,因临着溪涧,夜里难免有些凉。陆大人若不爱住那儿,就去下头的‘定惠松风’,‘云散月明’就分派给梁王殿下……” 那怎么行! 陆寓微再不作他想,二话不说,在“云散月明”扎下了根。 她听他说好,便很欢喜,四下里给他介绍起屋子里的陈设,窗子上的棂花,墙上的挂画,连一块镇尺,都大有来头。最得趣儿的是一颗青田石六面章,那薄荷冻的青田石本就是稀世珍品,六面刻印难度大,稍有闪失,整方尽废,天下怕是没有第二人拿薄荷冻这样糟践。 可那奇珍眼下就随意搁在桌案上,陆寓微拿起来一瞧,对着其中一面上“不可以”三个张牙舞爪的篆字,无语凝噎。 还真是跳脱啊。 怪道那多宝格上只搁着些精巧细致的小玩意儿,珍奇的宝贝,实际尽随手洒在屋子里,都是些寻常要用得上的物件,这才真正显出谢家的家底来。 园子里的管事说她将院子打理得很灵秀,陆寓微瞧着倒未必。其实更像是谢忱的品味,人到中年,花银子的姿态也显得和年轻时不同,不再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一味跟着时兴的风潮,这屋子里各式物件背后的意趣,出奇的浑融统一。 而她呢,恐怕是住进来的那日,这院子什么样,今日仍旧是什么样,没太自己上过心。 十几岁的小女孩子,难得能有跳出闺阁的视野和机遇,眼光放得可高可远了,自己周身的一亩三分地,反倒不太能瞧得上眼。 她领着他四处走动,指着一块波斯挂毯说得饶有兴致,“陆大人,你瞧这挂毯,可是我特意淘换来的,多喜庆啊,上面绣的人物,据说是个掌管日月星辰的神仙。哎对了,还有一幅呢,绣的是他八个夫人,”四顾环视,面露疑色,“咦,挂在哪儿了……” 果然,难得有一处是她自己的手笔,就这么不着调。 兜兜转转,又领着他往里间绕,寻了半天,终于在正对着床榻的那面墙上寻着了。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一样的东西在固定的地方摆得久了,像是融到了一处,打眼前过都能瞧不见。 她指给他看,“这八个夫人,是创世的仙女,各个都本领高强,怀揣宝物。陆大人你仔细瞧,这个铺了天,这个引来了水,这个一起手就种出了满地粮食……这些是七个。”又指向最显眼的那个,“波斯人崇尚火,这个仙女是创造了火种的女神,她是大老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寓微心中直发笑。想想谢忱,十几岁时少年登科,举世风光无两的门下侍郎,独生的女儿,好像实在没承袭他的风雅。 但也不要紧,小娘子要什么风雅,她的可爱之处,那真是罄竹难书,至于中京那些王公贵胄家吟诗作画的小娘子,倒是风雅了,他也不太看得上眼。 陆寓微很给面子,没作声,她所指之处,他就认真欣赏。 这角度不太瞧得清,叫她遮去了一半,陆寓微往前迈了半步,略弯下身子,俯到与她差不多的高度。谁知她正好转过脸来,一句话都到嘴边儿了,惊得硬是生生顿住。 两张脸就这样面对面凑上了。两人一时都僵住了,一动不动。 离得太近了……谢郁文心咚咚地跳,忽觉这个场景十分熟悉,与她前日里将将开窍时,梦见的陆大人,如出一辙。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陆大人真的好高啊,弯着腰,仍是居高临下的。谢郁文茫然地胡思乱想,首先蹦出来的念头,竟是觉得自己站在他身边,就像棵小树苗,稍一用力,就能连根带起,胳膊一抬就能夹着跑了。 陆大人也正瞧着他,深沉的眸子喜怒难辨。谢郁文心思一动,目光朝下溜,忽然想去验证一下,陆大人的唇是不是真的瞧着很软…… 眼睛比脑子都快,一个念头没转完,她的目光就落在了陆大人的唇上。咦,好像和梦里不太一样啊,陆大人的唇又是紧抿着,不太容易啃的模样……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像是看见了什么吃食,她下意识伸舌头舔了舔嘴唇。 很轻微的动作,陆寓微却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的脸就近在咫尺,莹白里氤氲出粉嫩的红,陆寓微甚至不敢说话,只怕一启唇,就要挨上那丰润饱满的面颊。 小女孩子的馨香一阵阵往心里灌,将他的神识冲得四分五裂,只留下一幅幅有她在其中的画面。其实那日往南京府去,他带着她共乘一骑,那日在宜园里用饭,她喝得微醺时他揽了她一把,都远比此刻更贴近。 可青天白日里朗朗的乾坤,比黑灯瞎火的旷野更能瞧得分明,她眸子里悄然的悸动,微微发颤的睫毛,轻轻耸动的鼻翼,略探出唇来溜了一圈儿的粉嫩舌尖…… 后知后觉地漫出一点儿清明的神思,这还是在她的,哦现在是他的,卧房里。 那些清晨醒来时的残破的梦影,黏腻冰凉的触感,扑面而来。一时间,一股如触电似的冲动向下涌。 只见她低垂着目光,露出探究的神色,陆寓微终于开了口,声音暗哑,“小娘子在瞧什么?” 这声音也很奇异,谢郁文叫他几个字便闹得半边身子酥酥麻麻的,说话都没法过脑子,“我瞧陆大人的嘴唇……” 她觉得有些站不稳了,伸手随意往身前一抓,大约是扯到了他的袖口。 “嗯,”陆寓微心领神会,下意识朝她腰上虚虚一扶,另一手朝墙上一撑,带着她朝后退了两步,倚在墙上,“那小娘子就说说,瞧出了什么名堂?” 哪有什么名堂……她很诚实,不觉得有什么可羞恼的,竟然和盘托出,“没什么,就是我梦见过陆大人……这样,感觉有些像。” 陆寓微觉得今日真是惊喜重重,一浪更高过一浪,几乎要将他淹没了。她梦见过他,虽然定然与他梦中的场景不同,可还是欢喜,欢喜中还有层层叠叠的、难以描摹的渴求。 他不满足,想要乘胜追击,“这样……是哪样?” 万籁俱寂,只有山林间的淙淙水声,像是恒常而幽远的底色,方寸之间,两人交错起伏的急促鼻息都清晰可闻,呼吸间带出一点湿暖,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在了一处。 忽然间,一阵呼喊声由远及近,将两人蓦地惊醒了。 是徐徐。 谢郁文有月余没回来鸣春山上住了,“云散月明”的小侍女们都很惦念,适才甫进了院子,徐徐便与小侍女们说话去了,留她一人往后面来。 徐徐与小侍女们扯了阵闲篇,惦念着往小娘子跟前听吩咐,便往正房上来。行到正房前,见门半掩着,朝里一探头,却连个人影也没瞧见。 徐徐心生疑惑,喊了两声小娘子,一边在正堂上绕了两圈。 里头的两个人,此刻面色都不大自然。脚步声越来越近,现在再出去,定然是来不及了——两人从卧房里走出来,与叫人撞见在卧房里,又有什么不同? 好在是徐徐,自己人,谢郁文也不是太慌。早晚是要与她说的,若此刻叫她瞧出些什么,也不碍事。 只是眼下这副模样……谢郁文竭力自抑,仍没忍住一阵阵红晕往脸上蹿。一弯腰,从陆大人一只胳膊底下绕出来,低头整一整衣裙,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陆寓微见她面色娇艳欲滴,柔婉较方才更甚。谢小娘子这模样真是太少见了,他不忍心移开眼,目光仍牢牢黏在她身上。 谢郁文受不住,朝他一瞪。似嗔似怪的眼波盈盈一横,哪有半分威慑力,倒更显出婉转的妩媚来。 陆寓微十分受用,可唯恐她恼了,轻轻一笑,终于收回了目光。退后两步,定了定心神,转眼便回复了那般淡然的模样。 负手而立,又正儿八经地瞧起墙上那副波斯挂毯来,“若依小娘子方才所说,这八位夫人有开天辟地的本事,不输男子。小娘子在房里挂着这个,是因为喜欢其中的意味吗?” 哎?转得可真快。谢郁文只好从善如流,侧过头去,又盯着那挂毯研究了一番,十分不好意思,“我没有陆大人想那么深远。我挂着这个,就是觉着这几个外洋姑娘穿的衣服挺好看。” …… 徐徐进到屋子里,只见两人一齐仰着头往墙上看,不由呆了一呆,“小娘子您在这儿瞧什么呢?” 谢郁文顺着台阶下,拽着徐徐就朝外走,“哦,没什么,就这样吧,我们回城去。” 徐徐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不爱想那许多事,只要小娘子没有不开心的,她便也万事不愁。回程的车上,还是谢郁文先开口,“方才我是在给陆大人看波斯挂毯。” 徐徐“噢”了一声,似懂非懂,“那挂毯是挺有趣的,上头的姑娘也漂亮。” 谢郁文只好反过来提点她,“徐徐,你觉得陆大人这个人怎么样?” “陆大人好啊,”徐徐掰起了手指头,“小娘子往南京府去是第一回 ,往淮阴侯府去是第二回,陆大人出人又出力,对小娘子有求必应的,也不图小娘子什么。堂堂平昌郡公、三司副督使,官家巡幸的差事千头万绪的,还总腾开手来替小娘子料理家务事,想来,陆大人是念着郎主当年为陆氏一族奔走的恩情吧。” 不图她什么……吗? 陆大人对她与众不同,从这个事实上,谢郁文慢慢剥丝抽茧,发觉自己应当是有些喜欢陆大人。可再往后的事,她却没拿定主意,只因为陆大人的这份“与众不同”,究竟是如徐徐说的这般缘故,还是与她有着一样的心思。 她想了两三日,仍说不好。 可今日过后,她有几分确信了。适才那点儿若有似无的勾缠,怎么弄得跟天雷勾地火似的,要是就她一个人有点儿别样的心思,那肯定不能够是那样的光景。 她依稀能觉得,陆大人与她是一样的。 她是个商人,注定没结果的事儿她索性不做,划不来,当日与梁王,她就是这么说的。可到了自己身上,她才知道,原来没有这么容易,一旦起了念头,不论瞧着有多坎坷,难免就生出一点儿侥幸来。 这世上哪有什么注定呢?不都是事在人为。没有结果,就不能创造条件,一点点朝着有结果铺路吗? 她是谢忱的女儿,长到十八岁,还不知道求不可得是什么滋味。 她有些喜欢他,眼下她没有婚约了,只要他也同她一样,那往后的事情,总可以试上一试。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盼星星盼月亮,余杭府总算把官家行銮给盼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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