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她深深浅浅想过一些,却没想透彻,本来么,也该是两个人的事,就算她想明白了,好些事也不能替对方做决定。 冉冉说得诚恳,谢郁文支起身子,扯过一个引枕来倚着,这是有长篇大论要说的模样,“你说的这些都在理。我不瞒你,我是有些喜欢陆大人,见着他时,我觉得高兴,一道说上几句话,陆大人眼神一扫,我就觉得心跳得快到不行。见不着的时候呢,也会想着他。而且吧,我觉得陆大人……似乎也是喜欢我的,这就够了,往后究竟如何,我暂且没想那么远。” 冉冉傻眼了,“小娘子,您可不是这样没成算的人,平日里无论做什么,落一子您都要往后料十着的,怎么碰上了这样要紧的事,您反倒随心所欲起来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您是姑娘家,感情的事,可不兴这样的啊!” 谢郁文摇头,说那不一样。 屋子里的火烛吹熄了泰半,昏黄幽微的光衬着她的眼中熠熠发亮,“要是能平心静气地盘算进退得失,那如何还是喜欢呢?真正喜欢一个人,心里头有股子冲劲,压都压不住的,往后待你自己遇上了喜欢的人,你就懂啦。” 冉冉惯常是沉得住气的人,很少有忙乱慌张上脸的时候,这时候是真急了,“小娘子,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压都压不住——那您就打算不管不顾往里冲了?” “哎呀,哪能呢,我是想得开,又不是傻。”谢郁文朝她腕子上捏了一把。 “相处得快活是一回事,前途身家都丢下去任人拿捏,又是另一回事。我想得明白,眼下看,陆大人似乎也是喜欢我的,可喜欢一个姑娘,于男人来讲,也是可大可小,我且看着陆大人的决心和打算。陆大人若想得长远,必要付出些代价,只要他实心,刀山火海我也奉陪,凭他与谢家的份量,不信挣不出条出路来。可若陆大人只是想着一晌贪欢……” 眼神迷离,盈出一个轻浅的笑,“我看他陆寓微不像是那样的人。可若天不遂人愿,我看走了眼,那我也图一时痛快就成啦,快活一场,不亏什么。” 冉冉听得呆住。这是个什么说法……若说小娘子心思清明吧,也算是清明,总还知道要守着自身,先看准了陆大人的心。可也不尽然,什么“快活一场不亏什么”,哪有姑娘家,说出这种话的? 冉冉憋了半天,勉强憋出个不赞同的由头,“小娘子,您的想法很危险呐,像个负心汉,有今天没明天的。” 谢郁文一声嗤笑,眉头一挑,“危险什么呀?世上的女子,就是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啦!道理都是爷们定的,你还硬往那枷锁里头钻,没将自己禁锢严实了,还要觉得是自己的错,生怕被人唾沫星子淹死——凭什么呀?我算是命好,身在谢家,有不怕人言的底气,既这么着,我就给天下姑娘家竖个榜样,怎么的,女的就不能纵情恣意了吗?一样能。” 这就是说梦话了,嘴长在别人身上,自己心中想得再亮堂,也管不了别人怎么说。冉冉涩然开口,“小娘子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这条道尽头是黑是白,眼下还说不好,可沿途两边的花团锦簇,那都是切切实实、触手可及的。 谢郁文拍了拍冉冉的手,“活在谢家,才知道世上有些快乐,是花再多钱也买不来的,既然有这个机会,就让我快乐一回吧——反正我这情形你也瞧见了,我不好嫁,寻常人家受不起,受得起的人家,可不乐意找我这样的媳妇,既然如此,更没什么好顾忌的,就这样吧。” 反正谢郁文要是乐意,那歪理邪说一套一套,再没谱的事儿都能给你圆得像模像样。冉冉口舌上哪是对手,小娘子自说自话就定了调,不欲再辩,冉冉也只得作罢。 转过天来,早早就起身,好歹天子金口玉言点了她的名,纵然心中万般不愿,也不敢含糊。 若雪堂上下叽叽喳喳个没完,有说要好生打扮艳压群芳的,也有说没得叫哪位惹不起的权贵看上了,不如扮丑。 谢郁文正被闹得头疼,徐徐一脸古怪地进来回话,“小娘子,陆大人着人来给您传话。” “啊,说什么?”谢郁文茫然抬眼,“是不是不用上山了?” 徐徐说小娘子您想得倒美,“陆大人说,让小娘子今日穿得清淡些,官家跟前,别点眼。”顿了顿,模仿着那禁卫传话的口气,“尤其像昨日那样出挑的,不妥当。” 话音一落,众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谢郁文心情复杂,这就连她的衣裳都管上啦?何况还需要他叮嘱么,她又不傻。 什么像昨日那样出挑的……面上一热,敢情陆大人瞧在眼里了,真不容易。 官家赐宴是在晚上,可她不能真挨到饭点了才不紧不慢地去赴宴,天底下没人有资格叫天子等候。才过了午时,便收拾停当,上了鸣春山。 自己家的园子,这回瞧着是愈发陌生了。三两步一个提刀禁卫,参天大树移走了不少,原先多美的景致啊,这下都弄得乌七八糟的,尤其是官家暂居的“阳羡溪山”,院子周围但凡高过墙的草木都被处理了,要来不及移走,直接就砍了,留下光秃秃的坑敞着。 爹爹该多糟心啊!不为值多少钱,费力淘换来的,都是千金不换的心头好。 圣驾寝殿周围不能有遮蔽处,算是各王朝传了千百年的定例,防着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谢郁文不敢乱走,转悠了一圈儿,忽然发现,她竟在自己家里无处可去。 谢家上下都暂时迁去了最边上的“天容海色”,那原是谢赜和他母亲韩氏的院子,谢郁文心中膈应得很,下意识就要绕开了走。自己的“云散月明”给了陆大人,她自是想去的,可今时不比往日,园子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即便见了,也说不上什么话。余下各处院子,也都一一分派给了随扈的臣工,她贸贸然闯过去,更不合适。 只好往当中央的“一蓑烟雨”走。“一蓑烟雨”地势平敞开阔,垂目便是鸣春江,潺潺碧水浮光跃金,视野景致绝佳,向来作迎客宴请之处,晚上官家的赐宴,也在此处。这时候忙得热火朝天,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谢郁文不想给人添麻烦,只得又回身走了。 这算是什么道理!她开始觉得气闷,虽然早有准备,不是第一天听说官家要来,可真到了眼前,才知道迎一趟驾,真是费心费力费银子,最后多半还落不着好。 被逼得没法,只得在园子里寻了处山亭落脚,山间风轻云淡,午后暖阳融融地笼在人身上,舒坦是舒坦,景也是好景。 谢郁文顺了顺气,唤徐徐,“你去趟‘云散月明’,替我拿几册话本子来,没准要在这儿等到太阳下山,总不能干坐着。” 徐徐也不怎么爱读正经书,话本子上的品味,向来能与谢郁文看到一处。蹙眉琢磨了片刻,“《三梦僧记》,《刎颈鸳鸯会》,《新桥市韩五卖春情》——这几套小娘子看过没有?我觉着不错,都是振聋发聩、发人深省的好故事。” 名字就听着带劲儿,谢郁文满意说好,催着徐徐去了。 徐徐踌躇满志地跑走了。谢郁文侧眸一望,边上就是“阳羡溪山”,也不知道官家这会儿又造什么孽呢,将主人家逼到在亭子里捱时辰,他这客作的,能心安理得吗? 她恨恨朝那院子瞪了两眼,不上道! 心头的怨愤还没消散完,一道冷声骤然从天而降,“你瞧什么呢?” 谢郁文没防备,一声惊叫,下意识往前蹦跶了两步,险些跌在地上。抚着胸口回身一望,入眼先是幅赭黄的衣裾,连经断纬的月白龙纹,正张牙舞爪瞠目瞪着她。 谢郁文幽微一声叹息,这下是一点脾气都没了。 她在这亭子里有一会儿功夫了,方圆十丈都没见着人,这位爷,瞧没声息的,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呢! 谢郁文盯着那龙纹,也不敢抬目窥圣颜,认命地跪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民女谢氏,见过官家,官家长乐无极。” 官家垂目,淡淡打量地上的姑娘。一身梧枝青的衣裳,搁在这鸣春山上,直接能融进满山深深浅浅的绿色里去,真是一点儿不惹眼。可这姑娘俯着身子,一头青丝直往青砖上扑,露出瓷白细腻一段脖颈,纤细玲珑,无端透着精致。 就凭这后脑勺,这就不可能是个毫不惹眼的姑娘。 官家眯着眼瞧了她半天。人是个齐全人,可连个敬辞都说得着三不着两的,长乐无极老复丁,这该是对他说的话吗? 官家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开口,“你是谢郁文?” 乖乖,她可真出名,谢郁文在心中哀叹。可再出名,也没有堂皇就将人家姑娘名字喊出来的道理啊! 没办法,圣口念了你的名字,你恐怕还得感念天子抬爱。谢郁文恭恭敬敬称是,“官家目光如炬——正是民女。” 官家“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说,“你是谢忱的女儿,不好好读诗词经文,怎么尽看那些污糟玩意儿?”
第52章 官家声调平平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可话里的意思却莫名其妙。好好的,怎么还埋汰起人来了,管她读什么书呢,又没吃他内廷的大米! 没听说官家是这样刻薄的人呀,谢郁文大感诧异。诧异之下,就忘了规矩,叛逆的心冲着脊梁骨一挺,眼神往头顶上撩,反驳的话顺势溜出口,“那倒也不是。官家明鉴,民间通俗文学的一面是藏污纳垢,另一面却是有容乃大,它自由自在,形式活泼,潜藏了许多生动的人间光辉,是众生百态的瑰宝——士大夫虚浮的唱和诗文里,可寻不着这些。” 口齿还真伶俐,三言两语就为淫词艳曲平反了,还瑰宝呢,亏她有脸说。 官家淡漠的面具有些挂不住了,嘴角微沉。他迎光而立,光线太好,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眼前的人虽抬了头,却只见一团雪亮,五官尽是模糊的。 看不清,也不妨碍横竖看她不顺眼。官家一声冷哼,“谢忱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天子不发话,底下人哪有抬头的道理,谢郁文自知理亏,垂首又一叩头,诺诺请罪,“民女无状,请官家责罚。” 意思是请罪的意思,声口是好听的声口,怎么话却这样干巴巴的?连句粉饰的软和话都不会说么。 官家开始觉得谢忱先前的话,或许真不是在自谦,独养的一个女儿,还真像是被纵得没规没矩,粗鄙不堪。 想起梁王提到她时热切的神情,官家感到匪夷所思。周昱斐那个混小子,摘遍中京满城花,从没见他将谁放在心上,怎么来了趟余杭,就被这么个山野丫头拿捏住了,真是看惯了珠玉吃惯了珍馐,开始觉得刺手的野草新奇吗? 不对,也不是野草……官家沉吟,瞧她伸长脖颈俯在那儿的样,细弱伶仃的胳膊腿儿,活脱脱一只野鹭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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