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娘子几句话信息量巨大,听得谢郁文直愣。宋大娘子和崔通判成婚有些年头了,子嗣上一直没响动,两人感情好,说不在意,宋大娘子其实还是有些心结,这回有终于有了好信儿。 谢郁文诚心为宋大娘子高兴,“有身子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自己先掰着指头算了算,犹疑不定,“上回在广济寺见你,才是不到二十天前的事儿,那才几天功夫呀,瞧得准么?” 宋大娘子笑了,“什么几天的功夫,快两个月啦。我向来小日子不准,之前没当回儿事,所以捱到这会儿才知道。”见谢郁文懵懵懂懂的,也不多解释,“哎呀,你一个没出阁的小丫头片子不懂,往后自有郎子替你算日子。” 谢郁文更懵了,什么日子要郎子算?崔大人瞧着那样森严板正的人,卸了差事回到房中,竟有这样细的心啊! 宋大娘子分享完了喜悦,又开始夸赞官家,“真是位仁君,我们大人没留神拂逆了圣意,官家竟也不计较,还要赐诰命的尊荣——官家年轻,却有心胸,真是天下太平的好兆头。” 仁君?我可谢谢你,谢郁文差点没笑出声来。官家赭黄的身影在脑海里浮现,音容笑貌都是模糊的,只有骨头缝儿里“刻薄寡恩”四个大字,清晰无比。 暗暗嘲讽过了,谢郁文沉下心来盘算,官家可不是闲得没事儿施恩的善人,一道诰命,不过举手之劳,却能拉拢崔通判,何乐而不为。 崔通判与谢忱有积年的交情,这不是什么秘密,官家想必心中也有数,此刻起了拉拢崔通判的心,未必不是对谢家起疑。 林林总总地加起来,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宋大娘子却是得偿所愿,自然万事不愁,雀跃地朝外头眺望,“也不知道官家生的什么模样。小时候,我跟着家里人远远地见过一回先帝,那真是人中龙凤,刀山火海里来来去去的人,却是一副儒雅磊落的好相貌,官家若生得像先帝,那定然差不了。” 谢郁文勉强哼哼两声,好相貌?不见得吧!相由心生,即便有副肖像先帝的出色皮囊,叫他那样的心肠熏久了,恐怕也只得尖嘴猴腮的刻薄相。 又说了几句话,内侍尖细的通传声由远及近,渐次递进来,是圣驾到了。 众人皆离席跪迎。女眷这一侧前头的卷帘半垂,不过做做样子,外头的动静仍清晰可见。谢郁文的席案在最上首,帝王仪仗的流丽明黄在余光里划过,然后曳进一幅玄色底的金龙,那身影漫步行至中央的高座上落定。 内侍拖长了声调,指引众人齐齐行礼,礼毕,也不立即叫起身,换了随侍的翰林待诏出列,替官家宣读了皇皇一通旨意。 浮藻联翩的四六文句,谢郁文听得云山雾罩,不过关键意思还是精准领会了,官家体恤,此番南巡劳师动众,财资靡费,为此特地免除明年江南路三成赋税,以示天恩云云。 谢郁文脑子转得飞快,国朝初定,富庶如江南路也不过岁入千万贯,三成赋税实在不值什么,官家不是打定了主意吃富户吗,搜刮上两三家,就不止这个数。 里外里不亏什么,传扬到百姓耳朵里,还落得个好名声,官家这把,稳赚不赔。 大概是有了些偏见吧,所以无论做什么,都难免横挑鼻子竖挑眼。众人唱和起身的当口,谢郁文还有些良心发现,自己是不是太狭隘了?官家刻薄,她可不能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啊! 可很快地,官家接下来的一番操作,让谢郁文将将发现的良心,崩得稀碎。 余杭城的官员勋爵轮番上官家跟前敬酒,也是混个脸熟的意思。酒过一巡,官家又颁了几道恩旨,其中就包括封赠通判夫人宋氏为五品令人。 宋大娘子如愿受了封赏,瑞草纹的苍色角轴,捧在手上似有千钧重。谢郁文朝她一笑,心中却在掂量起另几道恩旨,提举茶盐司、仓司…… 俱是品级不高不低,却于地方政务上紧要的职官,若论背景,当日也都在周军帐下领过差使,算是从龙的旧人。 谢郁文下意识就要往对面的席案间寻找谢忱,哪怕说不上话,对一对眼神,也能心安几分。可寻不着,攒动的幢幢人影,实在不好辨认。 出神顾盼间,高坐中央的官家忽然出声了。 “谢郁文。” 不轻不重的三个字,有魔力似的,厅上百来号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若有似无地噤了声。官家今晚统共没说几句话,这会儿却亲口点了谢家小娘子的名号,“谢郁文”,听听,听听,三个字说得多顺溜,这又唱的是哪出? 谢郁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朝官家看去,只见官家也正看向她的方向。 那就不是幻听,谢郁文认命地起身,行至御座前跪下,等着示下。 “谢郁文,”官家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听说你最近退亲了?” 什么玩意儿?谢郁文好教养,这辈子没和人干过架,可这会儿,几乎忍不住要学着家里那些走南闯北的掌事们骂娘。退不退亲的,这是该来问她的话吗?还当着满城勋贵的面,怎么着,要打她的脸? 面子扫到这个份儿上,她也没什么顾忌了,木着脸仰起头,想要看看官家此刻的嘴脸。一抬眼,才发现原来梁王也在。方才没瞧见,他就搁官家东首低一阶坐着,看看官家,又看看地上的谢郁文,一脸忧色地欲言又止。 谢郁文索性清脆应了声是,大有豁出去的架势。官家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毒药,尽管使出来吧!登基三年的黄口小儿,屁股还没坐热呢,真就要过河拆桥了? 没等她展现口舌上的无上天赋,却是谢忱离席跪到了她身侧,替她开了口,“回官家的话,小女年幼时曾定过亲,是草民故交家的郎君,可这位郎君年少轻狂,近来做下了不少荒唐事,草民思来想去,不愿叫独养的一个女儿受委屈,便做主将这门亲事退了。” 近来薛郎君的壮举满城风闻,早不是什么新鲜事,谢忱说这番话,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再次将谢郁文撇干净的意思——全是薛家郎君德行有亏,与自家女儿半点不相干。 官家曼应一声,垂目扫了眼地上跪着的谢家两代当家人,心头有些快意。谢家是余杭的根基,这个事实叫他既心安,又不安。心安于谢忱到底不是那些勋贵,家族倾颓下白手起家的商贾,财势再盛,也要规规矩矩给朝廷纳税银,即便账目上做些欺上瞒下的手脚,那点危害,与隐匿田垄人口的勋贵之家,不是一个量级。谢家稳,那江南路的赋税便不会差。 不安在于谢家的态度。谢忱是追随先帝的旧人,少年登科的儒生,旧年在周军帐下,除却财货上的鼎力襄助,治国理政上也颇有心得。先帝在时,谢忱不愿入朝,却时不时有奏表上达天听,与先帝说一说江南路的民生大计。 可他登基后却不是这样。他几次三番地借江南路官员的手,向谢忱递去橄榄枝,可谢忱却三缄其口,没有半点回应。 他要清理江南路的世族积弊,若谢忱愿意做那把刀,他的大计会顺遂百倍。可他若不愿…… 此等态度,很难不让官家有疑心。 紧邻着江南路的东海王,可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谢忱若不愿选边站,官家也不好明着对国朝股肱下手,可谢家,不是早晚要交到这个不满双十的小娘子手里吗? 拿捏一个小娘子,那还不容易? 官家笑意淡薄,“朕常听先帝提起谢卿,说谢卿高义而有大才,朕耳濡目染,亦深以为然。谢卿是国朝的功臣,朕铭记于心。” 调起得这样高,谢忱与谢郁文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只静静等着官家的转折。 果不其然,官家的话戛然而止,顿了顿,笑意愈深,“听说谢小娘子婚事上不顺遂,朕心甚忧。可姻缘之事,也非朕力所能及,朕思来想去,只有替小娘子添尊荣了。既然从前的亲事退了,那往后,谢家不论再要与哪家结亲,都记得来告诉朕一声,朕替小娘子掌眼,若是个好的,朕亲自下旨赐婚。” 厅上的人都不是傻子,这话还听不明白?什么要替小娘子添尊荣,分明是要拿捏住她的婚事,若官家不松口,随她选了什么人,都嫁不成。 …… 官家好手段。 谢郁文一边谢恩,一边在心中大骂官家无耻。谢家没什么不臣之心,错综复杂的朝局里只求自保,官家非要叫她谢家甘愿俯首,成了他手中的利刃,才肯罢休吗? 她本来就出名,官家两声谢郁文更是喊得她成了众矢之的,满屋子女眷细细碎碎的议论声飘进耳朵,真叫她烦闷极了。 索性离席出来。出了“一蓑烟雨”的院子,左顾右盼,实在找不出什么清静地方,干脆往“云散月明”去。 官家赐宴,园子里的守备往“一蓑烟雨”调去了不少,院门前只留了两个禁军。谢郁文上前去,却还是叫人给拦了下来,“朝廷官员留驻,小娘子止步。” 她无奈,只好退去,转身却见到了陆大人。 她从宴上溜出来,陆寓微跟了她一路。 先前官家一席话,谢郁文大骂他无耻,陆寓微却觉得还不算太差。叫官家松口方能嫁……旁人求不得,他陆寓微还求不得么! 在其位,谋其政,官家对于谢郁文的处置,未见得是私心,不过是要借由她的婚事换取等价利益,而这利益,他陆寓微出得起。 追随周军至今十余年,陆寓微看得清楚,官家是个野心勃勃的君王。而今周家的江山不算太稳,东南仍有龙堃占山为王,迟早有一场大仗要打。朝廷缺银子,中枢与世家的角力又是另一场硬仗,还有吏治,北境边关……太多要官家操心的地方。 他陆寓微,是官家宏图中的一颗棋,还是举足轻重的一颗。既如此,反倒给了他不少筹码,可以待价而沽。 官家所求的太多了,他只求她一个。 这应当不难。 圣心难测,陆寓微却化繁就简,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君王志在天下,私人情绪便不足道。 圣心不需要测,永远只向着天下的利益,向着青史留名。 陆寓微心智不在钻营宦海,悟透了此节,他便不太爱费心思量了,此刻心情尚算松快。可适才见谢郁文不太顺心,便也甩脱了人,悄悄跟住她,想宽慰她一番。 一路就跟到了“云散月明”。 陆寓微走上前来,神色柔和地看着她,“小娘子来寻什么?” 谢郁文说寻清净,可脑袋一歪,望向他的眼神里分明有无边欣悦,似坠了一溜星光。 陆寓微忍不住一笑,朝她扬一扬头,示意她跟着他往里走。经过两个门神似的禁军,陆寓微步子一顿,“小娘子今日没来过‘云散月明’,你们也没见过她。” 两个禁军目不斜视,毫不犹豫,凛然应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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