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不舍,却也没道理再停留,陆寓微依言倾身,将人放回了美人靠上。她先前吓得魂飞魄散的,抽抽噎噎哭了半天,这会儿小扇子似的弯弯睫毛上,还缀着盈盈泪珠。 陆寓微喉头发紧,松了手却没起身,手臂虚虚笼在她两侧,往她身后的栏杆上一支,半俯下腰看着她。 这样近,她仰着头,眉眼鼻息还有双唇,统统都近在咫尺,迫在眉睫,只要再往下落两三寸…… 她没有逃避或者阻止他的意思,陆寓微却犹豫了,好像有些快,什么都还没说清,要是叫她误会他轻薄…… 千钧一发的当口,外头响起两声棒槌似的高呼。 有亲兵在外头院子里请命。他的亲兵很识相,陆督使带了个小娘子进院子,看见了也要说没看见,但又不能真当作没看见。 陆寓微在她上方顿了顿,还是直起身子,说了声在这儿等我,径自绕过回廊去听信。 亲兵的脸色凝重,“陆督使,山门口来了两个人,说要觐见官家。” 觐见官家?陆寓微眉头一拧,这口气不小,要是寻衅滋事的,早就扭了丢送大牢了,压根儿不会往他跟前报。 陆寓微问什么人,亲军答是一男一女,“自称是东海王龙堃的世子和郡主。” 东海王。 陆寓微眼底锋芒一掠。东海王世子龙茂之,正是南京府里国丧狎伎、攀诬薛昌龄的主谋。 起手落子零散的一盘棋,终于要下出些眉目了么。 藩王非圣命不得出封地,异姓王身份微妙,更该爱惜羽毛。龙堃还不算太出格,到底没打算现在就撕破脸,可特地遣了世子郡主来,又大张旗鼓地挑了这个时候觐见,要说没点阴谋诡计的,鬼都不信。 他是领兵打仗的人,本不耐烦搅合进诡谲朝局,走上陆氏祖辈里的老路。可现在大约是不成了,他有了念想,要向官家讨人,要尽力为谢家周全,那往后,君臣间的角力,朝堂上的进退得失,统统在所难免。 陆寓微暗自喟叹,兹事体大,山雨欲来。 他复又转身往内院去,把事情简略向谢郁文说了,临到要走,即便千钧重的差事推在身后,脚下都积黏着走不动道。实在不容他耽搁太久,陆寓微只问她,“今晚你回宜园去么?明日呢,还上山来吗?” 陆寓微想得很简单,只要两人都在山上,她自己家的园子,他又是满山守备的话事人,抽出空来,总能避开耳目相处。她不是镇日闲在闺中打发辰光的小娘子,他更忙,晨昏无定,两人能恰好凑在一处的机会,并不是太多。 没有机会就要创造机会。多好的契机啊,他住在她家里,只要她也在,朝夕相对地牵绊着,不愁勾不住她。 谢郁文答应得爽快,应了声不回去。她想得也简单,陆大人显然愿意她留下,那她就留下吧!她说要看陆大人的心思,若连面儿都见不着,那可怎么看呢。 可径直住在“云散月明”,那肯定是不成的,她眨了眨眼,“那陆大人记得给我找个院子住。” 陆寓微眼底蕴笑,点了点头,终是转身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宴上,陆寓微先一步往御前请奏。官家听说是东海王家的人,没什么表情,懒懒说了句让他们来,“验清楚了带上来。”又问陆寓微,“那年在建州与龙堃议和,你也在,还记得东海王的模样么?” 陆寓微说记得,立时往山门去。 谢郁文悄没声息地回到宴上,正好见陆大人在官家跟前说完了话,直起脊梁,利落转身走了,气势如山。虽瞧不清楚,也能想象出他的冷峻肃容,面无表情的一个眼神,四面厅外伫立的一队禁卫紧随而去。 隔远了看,陆大人真是威风凛凛的,沙场上巍然定军心的将帅,二十岁便位极人臣,几年下来,尊贵中更养出一分疏离。 这样一个人,适才却抱着她好声好气地哄着,丝毫没犹豫,那样柔腻细致的举动,做起来却顺手极了。此刻灯火通明下堂皇再看,真觉得难以想象,那真是陆大人么…… 谢郁文一时发怔,恍恍惚惚中又漫出丝丝的甜来。 宋大娘子见她呆呆往御座上瞧,连声喊她,“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又问,“怎么出去这样久,遇上了什么事儿吗?” 她这才回神,连忙收回目光,和缓地朝宋大娘子一笑,说没事,“就是有些闷,出去散了散。” 宋大娘子得了诰命,掩不住的心满意足。可方才的情形她也瞧见了,说不出的古怪,官家明面儿上给谢家恩典,天子给一介无阶无爵的女眷赐婚,多大的面子啊!可没这么简单,谢家父女谢恩谢得丧眉搭眼的,气氛紧绷得快脆了,可见天子垂青,果然是难以承受之重。 宋大娘子顾念谢郁文,拣了些适才她没瞧见的趣闻说。正说到哪位侯爷喝高了丑态毕露,往人堆里扬了扬下巴,想引她瞧,一侧头却唬住了。状似无意地执起团扇障面,手上扯了谢郁文一把,“哎呀不好,葭葭,官家好像正盯着你瞧。” 谢郁文往御座上一瞥,可不是,天子圣目炯炯,正投向她的方向,不温不火的,说不上来的令人不适。想来是方才陆大人在御前回话,她不小心看得入神,竟叫官家会错了意。 谢郁文问心无愧,并不惧怕他,可众目睽睽之下,官家一举一动都叫人留心着,平白无故盯着一个臣女看,这该叫臣下们怎么想? 她愈发觉得这位官家莫名其妙,想瞪回去,头一扬,还是忍住了。 今晚的事来得突然,还没来得及与爹爹说上话,谢家这艘大船,风和日丽的时候她已经能胸有成竹地掌舵,遇上点微澜细浪,她也不愁摆不平,可一旦事涉朝局,便像是永夜里的漩涡,她看不清摸不透拿不准,还得靠谢忱这个定海神针。 官家想叫谢家乖乖听话,谢家自然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可究竟要摆出什么姿态,还得从长计议。 一倏忽间,脑海里飞快转过这许多念头,思来想去,结论只有一个,眼下不是她恣意妄为的时候,暂且还是得将官家敷衍好了。 想通了这茬,谢郁文换上一副端稳的笑,大大方方迎上官家的视线,双手托着酒盏一送,以示敬意。不紧不慢地饮尽了,撂在桌上,又明晃晃朝御座上一笑。 她恭谨作态,官家倒看愣了,凉凉的视线一飘,竟有些底气不足。 一来一回的,官家身侧的梁王全看在眼里,急得没法子,唯恐官家又要当众点名,叫谢小娘子下不来台。这下好容易逮着机会,忙寻官家说话,将他的目光扯开了,总算揭过去。 谢郁文到底也松了口气。一盏酒下肚,热辣辣的松泛冲刷着四肢百骸,觉得舒畅,便又添酒抿了一口。她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纵性,只当与宋大娘子说说笑笑的佐料,一时也舒泰起来。 四面厅正前方有块空地,江南路教坊司特地排了新曲,吹拉弹唱地为官家助兴。忽然间,那热腾腾的声响却止住了,众人不由随之一顿,齐齐往厅门上望。 只见陆寓微领着对年轻男女走近,挨到御前,那一男一女行了大礼,口称万岁。 正是东海王世子与永安郡主。 两人出现得不明不白,官家也没提这茬,还亲自移步,行至东海王世子跟前,伸手虚扶了一把,温言问了东海王好,又命在梁王下首添了案桌。 大约是意在彰显天子威仪,官家今日着一袭衮服赴宴,端端正正的玄地金龙纹,端得是肃穆庄严的帝王气魄,一言不发地负手立在那儿,也带着股问鼎中原的倨傲贵气。 就算是谢郁文也不得不承认,官家这天子,做的很像那么回事儿。 调开视线,她又去瞧东海王世子。 龙茂之,久仰大名了。因着先前南京府燕春楼之事,谢郁文总自发地将他想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草包公子哥,欢场堆里的脂粉英雄。 谁知竟全不是那样。这东海王世子长得很壮实,虎背熊腰的身形,木讷老实的面容,坐在那矮几后头,活像个秤砣。 谢郁文登时肃然起敬。听说东海王十几个儿子,秤砣瞧着不善言辞,还能脱颖而出封为世子,虎背熊腰里盛满的不是墨水,就是坏水。 谁知秤砣朝上方的御座拱了拱手,倒先开口了,哧溜就是一大篇话,都不带喘的。 “建州与官家及先帝一别,数来已快七年。父王常常提及周家两代雄主,心向往之,奈何山长水阔,等闲不得相见。上年听说官家要南巡,父王一早便想着要来余杭朝见天颜,可碍于礼法规矩,藩王等闲不好出封地,想上折子讨恩旨,又怕官家顾惜父王年迈,不叫来回折腾,使我们父子无缘来参拜官家,思来想去,这才悄悄遣了茂之与妹妹来余杭觐见。” 龙茂之侃侃而谈,木讷的神色说着谄媚阿谀的场面话,画面不可谓不滑稽,“此番亲自向官家请安,得以再见天颜,也算是了了我与父王的一桩心愿。父王与茂之擅作主张,还望官家海涵。” 官家奉承话听得海了去了,早就处变不惊,答得不咸不淡,“龙氏忠心效命于朝廷,朕不疑有他。王爷是好心,可朝堂风闻言事,好心怕是会办成坏事。”停了停,俯视龙茂之,“逾矩之事,下不为例。” 龙茂之也不怵,满不在乎地应下,又堂而皇之地和官家攀起了旧交情,“那年初见官家时,官家的右腿才叫流箭射伤了,建州盛夏湿热,伤处几度溃烂发炎,瞧着十分令人忧心。好在官家到底是真龙天子,吉人自有天相,生生扛过去了。” 龙茂之又问,“而今呢,官家的腿没留下什么旧疾吧?” 昔年旧事,虽不是什么不宣之秘,可到底关涉圣躬。龙茂之当着百来号人的面,拉家常似的口没遮拦,实在没这个道理。 龙茂之脑子里是缺根弦么?封了世子的人,不能够吧!这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啊。 众人听得尴尬,只想安享晚年的旧勋们则如坐针毡,打心眼儿里羡慕起适才被抬下去的醉鬼。听了不该听的话,看了不该看的场面,折寿啊! 谢郁文却兴致盎然,小心觑着官家的反应。 官家竟然还能气定神闲,拈起一颗果子吃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陈年旧事了,劳你挂记,朕自己都快忘了。十七岁的时候受点小伤,三两天就能上马挽弓,早好全了。” 这都能忍,谢郁文看出了点儿佩服,还有匪夷所思。官家这是有两幅面孔啊!人前是俯治天下的帝王,心思缜密,颇有城府,怎么偏偏到她面前,就成了那样? 她何德何能! 龙茂之长长“噢”了一声,像是笑了,木讷僵硬的面容显得有些憨,指了指身侧一直没作声的永安郡主,“说起这事,我这妹子那会儿还帮着照料过官家呢,看来也是缘分了。”一边示意郡主上前行礼,“官家可还有印象?那时候我妹子才十岁出头,今年都十八了,还没有许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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