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忽然这么好说话,谢忱将信将疑,迟缓道:“草民的女儿草民自己知道,官家若要问小女话,怕也是徒劳……” 官家却说不然,“朕才与令爱说了几句话,这时候问她的想法,她大约不会给朕好脸色。” 还算有自知之明。谢忱就不懂了,“官家的意思是……” “谢卿不愿此时就答应将女儿嫁给朕,那朕只请谢卿给朕一些时间,”官家朗朗一笑,开始可劲说好话,“这一路南来余杭,朕对令爱早有耳闻,谢氏家大业大,而今渐交由一位小娘子话事,可见令爱才干非凡。正巧,朕的内廷少一位得力的宫官,朕看令爱正合适。” 官家朝那帘帐一瞥,忽然好奇此刻躲在后头的人会有何等反应。 他有意叫她听见,扬起声量,“前朝旧例,内廷役使女子年满二十五可出宫,先帝仁善,俱令以二十三为限,至于有品女官,年满后或去或留,则随其自愿。令爱今年十八,朕便以四品宫官之位留她五年,届时她若仍不愿跟着朕,朕自放她回谢家,若朕能哄得她回心转意……” 说到此处,悠然叹了声气,换了副缱绻口吻,“那是朕的福气。” 谢忱叫他膈应得浑身冒冷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说什么才干非凡入宫为女官……什么道理!好姑娘就非得往内廷送么?他谢家多大的事业,不比后宫那三瓜两枣的值得多了!人怎么能有这样大的脸呢。 好在不再提填后宫当妃嫔了,而是当女官,总算还得些转圜的余地。谢忱自然仍是不愿意的,说得好听,什么“若不愿跟着朕,自放她回家”,可能么!眼下女儿还在眼前呢,昨夜都能弄出这样大的岔子,真放任到中京城、到官家自己的地盘儿上,还能规规矩矩,只随她愿意?听他瞎掰扯! 谢忱顺了顺气,旧日股肱之臣沦落到这个地步,不是不心寒的。官家一味要争谢家人入宫,意思他明白,不就是要谢家、主要是他谢忱,心甘情愿为朝廷所驱使么。 可谢忱不大乐意。 官家不是先帝,年轻而手上又掌着大权的人,难免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周氏与前朝同宗,家谱往上溯十二代的祖宗,乃是前朝开国皇帝的堂叔。宗室旁支荫封的爵位降等世袭,传到先帝祖父这一辈,早只剩了个空架子。那些年世道不好,先帝亲历了家道中落,也眼睁睁目睹了世族倾轧、偷天蔽日,底层的民生早就凋零到了荒芜的地步,上层的贵族仍踩踏在农奴的骨血上跳舞。先帝看得清楚,是以知道变革的艰难,千百年的制度早在这片土壤上盘根错节,即便金銮殿上换了主人,华夏大地上的泱泱世族,仍是轻易不能撼动的力量。 自然要变,可得徐徐图之。 谢忱亦觉如此。 只可惜,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1,开国理政不足两年,帝位便传到了官家手上。官家幼年尚未晓事之时,先帝便易帜开始了逐鹿中原的伟业,可以说,官家是在号令群雄的意气风发中成长起来的,自然不如先帝认得清天下积弊之深。轻敌了,行事便冒进,便急于求成,谢忱冷眼看了两三年,看着官家兴冲冲一道道发着新政,打心眼里不认同,自然不愿站在他这一边。 他与先帝交情甚笃,并不只是争天下时同处一个阵营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两人对朝局、对治国之策的见解不谋而合。 他退避三舍,官家却不愿意放过他。 政见冒进,旁的事情上,也习惯了说一不二、独断乾刚。谢忱失望透了,索性耍起无赖,好半天,丧眉耷眼地说那不好吧,“官家,还是那句话,草民独养一个女儿,往后还指着她来支撑门户,您要是将她带走了,草民后继无人,活着还有什么趣!不如早早去地下算了,寻着了先帝,还有人哭一哭。” 官家不想谢忱这样抗拒,不仅装傻,甚至开始装疯了,诚挚的笑意立刻挂不住了,面色骤僵。 沉吟片刻,官家转向陆寓微,“陆卿,谢家族亲昨夜行径等同谋逆,按律该如何定罪?” 陆寓微在一旁静立好半天了,谢公与官家一来一回针锋相对,官家以退为进,听得他只能干着急。可那是谢忱的女儿,眼下两人私下里定了情,明面上他还没有立场置喙。正犹豫要不要索性当着官家的面挑开了,官家蓦然点了他的名。 陆寓微哪里知道刑律,怔了一瞬,也明白官家不过是在敲山震虎,只好苦笑,“臣是武将,刑律上一窍不通。” 买卖谈不拢,官家也不装样了,一甩袖回过身,施施然坐下吃茶。好一会儿,方搁下茶盏,朝谢忱抬了抬下巴,“陆卿不知道,谢卿可是前朝门下侍郎,这样浅显的律条,想必了然于胸。” 谢忱几乎要气笑了。谋逆之罪?那是要诛九族的,官家这是在明晃晃地威胁他。他不信官家会做到这一步,谢家鞠躬尽瘁接了回圣驾,转头倒被屠了族,这叫江南士坤怎么想?叫东边虎视眈眈的东海王怎么想?真要如此,官家这江山,趁早别坐了吧! 虽不至于真到这个地步,可官家若打定了主意收拾谢家,慢刀子割肉,千百种办法,一样有的他好受。官家是君,他谢忱是臣,除非他忽然失了智,要将当年自己襄助先帝打下的江山再一手颠倒过来,那绝没有能与官家斗得赢的可能。 为君者如此行事,真叫人齿冷。 谢忱阴沉着脸不说话,官家也不逼他,又泰然一笑,倒像极了位宽和的圣主仁君,“谢卿当年一路襄助我周家夺位,此等功勋,朕没齿难忘。只是世易时移,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尚要常联络方得长久呢,何况周谢两家关涉天下的情谊?谢卿与先帝交情好,朕知道,那往下一辈,朕求娶令爱,便是最好的延续。谢卿别恼,朕之所求,不过是想与谢氏同心同德,仅此而已。”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多说也无益。官家一副闲适做派,起身慢吞吞往外走,临了不忘丢下句刺心话,“朕还要召见臣工,就这样吧。朕今天说了这么多,还请谢卿好好掂量吧,改日朕可要来向谢卿讨答复的。” 御前的人呼啦啦跟着官家走了,正房里骤然空下来,谢忱也没多停留,朝陆寓微道了别,便起身离开。 陆寓微忍不住盯着谢忱的背影瞧,多逍遥洒脱的一个人,转眼就硬生生叫皇权逼出了颓丧之气。其实他又能好到哪儿去呢,官家忽然发难,什么要迎她入宫为后妃为女官,那些话句句叫他刺心痛,可他来不及应对,连向官家请命、留驻江南路练军的打算都成了徒劳。 陆寓微兀自发呆,没留神谢郁文一扯帘帐走了出来,那身影蹁跹,只一眼,他便觉得由衷快乐。再多的愁苦一时也散了,轻声喊了句葭葭,“昨夜睡得好不好?饿不饿,赶紧传早膳吧?” 谢郁文摇摇头,只顾着贴近了打量他。见他眼下隐隐泛着青,眼神也不复素来坚毅之气,很有些心疼,“陆大人昨晚忙了一整夜么?瞧你,都面有菜色啦,赶紧去歇一歇吧。” 本来有满腹的忧虑要说,可正情热上头的两个人,一旦凑在一处,便像磁石般互相吸引,那些简单的细小的心贴心依恋,能胜过一切烦忧。 陆寓微觑了眼外头,见四下无人,伸手揽过她到身侧坐下,正要说话,忽然觉得别扭,“哎”了一声,不满抗议,“我叫你葭葭,为什么你总还称我为陆大人?多显得生分。” “那称什么,直呼名字么?”谢郁文默念了两遍“寓微”,不太满意,“也不太好,不顺口。”忽然眼睛一亮,笑说,“你的名字本来不是‘庭兰’么,这个好,衬你。”而且天下人都不知道,唯有她知道,这份独一无二,她很喜欢。 陆寓微一脸无语,哪能呢,好比文弱书生名字叫作王铁牛,这像话吗?不过她乐意就好,陆寓微不纠结这个,总比“陆大人”显得亲切。 腻歪一阵,总要提到适才的事,陆寓微迟疑片刻,郑重开口,“葭葭,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入宫,你放心,我前日说的话依旧作数,便是拼着这三司副督使的官位不要,我也会与官家抗争到底。” 作者有话说: 1-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出师表》
第62章 硬磕并不是好主意,与官家闹到鱼死网破,到时候受牵连的不止有他,还有谢家。 陆大人可以勇敢,她可以勇敢,人生一世孰轻孰重,只要想好了能够承担后果,愿赌服输,便是拼上身家性命,都不打紧。可后果不该落到爹爹头上,要是爹爹半辈子得来的事业受了她的株连,不说爹爹愿不愿意,那都不公平。 谢郁文再聪明有主见,眼下也不免有些惶然。她从小过得恣意顺遂,一方面是谢忱教养使然,另一方面,更是借了世道时势的光。天下无主的年头,若有幸能避过战乱,实际是过得最松快的,那份自在,独一无二。待天下大定,金銮殿上一旦有了主,人世间众生头顶上便时刻悬着一把利刃,寒光里闪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再多的金银,都换不来那份教条外的自由。 天下无主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自己一方天地里的王,大约是这么个意思。 谢郁文就是这样当着王储长大的。 现在呢,算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天命皇权重压之下的窒息。 那感觉真是糟。本以为谢家是艘所向披靡的巨舰,爹爹是掌舵人,她也渐长成了得力副手,山长水阔皆是她自在驰骋的天地。直到目下梦醒了,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片拴在人家水塘里的小舟,不乐意了,能一辈子不叫你自由。 她茫然想了想,还是摇头说不好,“不是还没有定数么,别这样着急说丧气话,不至于就到那般田地,我们再想想旁的法子......”攒着眉头思索,又问,“内廷的事,圣人总说得上话吧——你与圣人熟不熟?” 官家是在先帝入主中京后娶的亲,先帝与李太后千挑万选,最后挑中了虢国公、宰辅陈友仁的幼妹。太子大婚算是开国以来第一桩众望所归的大喜事,先帝与太后很重视,前前后后准备了一年有余,方才将陈氏迎入东宫。结果呢,陈家娘子在东宫屁股还没坐热,不到三个月,先帝驾崩,官家灵前即位,陈妃便成了陈皇后。 谢郁文想当然地觉得圣人出身高门,后头有娘家撑腰,势必不会愿意自己的夫君抬了新人入宫分宠。一旦风声传回中京,只要圣人不点头,官家势必不能不给虢国公陈家脸面。 可陆寓微也无奈摇头,“圣人是出了名的贤良——陈氏祖辈里出过举世闻名的大儒,向来诗书传家,圣人当年犹在闺中时,便有贤名在外。如今官家登基不足三年,圣人甚至常向官家进谏,多娶些臣家的女子入宫,以固朝纲。所以要圣人阻止,怕是绝没有这个可能。” 天下竟有这样的夫人!谢郁文听得咂舌,但凡真心喜欢,天下哪有女子甘心与成群小妾共侍一夫的?更别说主动邀请郎君往房里添人了。她小声嘀咕,“圣人真行,换了我可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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