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个疼惜女儿的父亲能忍下这口气,谢忱目光如炬,直喇喇扫视官家,几乎要在他身上剜出一个洞来。 致仕近三十载,君臣间那套尊卑贵贱的礼义,几乎在江山荡迭消磨透了,太平时还能端着,遇着这样的事,连作伪都再顾不上。 谢忱憋着股邪气,却半句话说不出。事已至此,他能向官家讨什么交代?大骂他禽兽不如么,也减少不了女儿已然受过的委屈,真要与帝王论公道,那更得从长计议。 谢忱狠狠出了口浊气,动静不大,可里头的怨愤之意极瘆人,纵然陆寓微这样见惯了生死的人,都不住动了动心神。 惩不了罪魁祸首,只能找同谋撒气,谢忱转向陆寓微,声音森冷冷透着刺骨寒意,“陆大人的意思,是谢赜指使人给官家下了药?” 陆寓微涩然说是,“下手的是谢府的婢女,姓秦,昨晚混进了茶水上的差使,已经认了罪,称是受谢赜母亲韩氏的吩咐。” 谢忱听说婢女姓秦,立刻有了数,咬着后槽牙道:“韩氏身边有个家生婢女,带着一个私生女儿,当年一道来我府上,后来被韩氏送给张管事作妾,便是姓秦。” 陆寓微只管将人给揪出来,问明白了身份,后头细枝末节的纠葛还未及厘清,只听谢忱作解释。闻得此节,了然颔首,“从张管事的小妾房中搜出了药,能对得上,下药的婢女正是小妾的女儿。” 婢女手中无权无势,能凑到官家跟前下药,这条链上出差错的必不止秦氏一人。谢忱又问了几句详情,末了苦笑,“治家不严,要论罪,我也难辞其咎。” 两人来来往往,官家却拉着个脸一味沉默。面对谢忱他觉得尴尬,尴尬放久了,更生出恼怒,此刻听见谢忱说这话,竟也觉得不无道理。 说得很是,他不也是受害者么! 一下子就理直气壮了不少,倨傲地拂了拂膝上的褶皱,横眉冷眼地给自己撑场面,“成了,说说御前的人。” 陆寓微应是,点了两个御前内侍的名,“官家寝殿正房也是一明两暗的制式,明间正南开门,另有东稍间一个边门通往后山观景亭。出事的两个内侍便当着东侧边门的看守差事,昨夜上值前去外院用饭,被谢赜逮到,一人二百五十两银子收买,并许诺事成之后将两人悄悄送出鸣春山,不必再回内廷侍奉。” 御前内侍年奉不足十五两,二百五十两银子确实也不少了,可用来做杀头的买卖,似乎还是有些不够瞧。官家倨傲的神色一僵,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二百五十两银子就能叫他命悬一线,内廷司选入宫的都是些什么人? 生受一刀入宫当宦官的,自然都是些可怜人。历代皇朝更迭,若天下易主得快,旧朝还未来得及分崩离析,新一任天子攻入宫城,往往也不兴赶尽杀绝的那一套。天下之主么,一个人待在偌大皇宫有什么意思?还得泱泱万民匍匐在脚下,方能衬出他的尊贵来。是以皇宫换了主人,宫女宦官的命运通常比昔日尊贵的主人好得多,尊贵人的下场不外乎白绫鸩酒,宫女宦官呢,伺候谁不是伺候?姓李还是姓赵又有多少分别,只要有主子,转过头来一样过日子。 可国朝不一样。前朝定都上京,恭帝逊位后,上京城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个短命王朝,一个比一个不成气候,前朝宗室则护着恭帝不足六岁的幼子一路东逃,最后在中京城建立了羸弱不堪的小朝廷。可再羸弱,也是华夏正统皇脉,先帝后来攻入中京,取这小朝廷而代之,方成了正统新王朝。 小朝廷寓居中京行宫,宫女宦官只有随行的寥寥十数人,是以国朝取而代之,一切都要从头来。十几年战乱,民不聊生,可一旦安定下来,堂堂七尺的年轻男儿,哪愁找不到谋生的活计?那时候,只有最困苦又不愿卖力气的懒汉,才愿意挨一刀进宫来当宦官。而且穷惯了的人,多半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无所畏惧,一个才捱过三五年寿命的王朝,很难叫这些人生出什么由衷臣服与敬畏。 御前的人也是一样,当差罢了,捞些钱尽早出宫逍遥才是正经。何况御前的差使听上去体面,也有百样营生,总领一级的宦官便是前朝大夫见了都不敢造次,可像那两个犯事的宦官,便是最低等的一级,说不上话,没人待见,自然也没有油水可捞。 所以为了区区二百五十两银子,犯杀头忌讳的事都肯干。 还是那句话,国朝初定,一切都艰难,官家不是自小长在宫中的人,当天子是半路出家,从不知道除却前朝纷繁国事,内廷还有这样多弯弯绕绕。此番南巡离宫,离开了宫禁的森严高墙,更将一切积弊无限放大,从未费心留意过的疮口,骤然溃烂成了致命伤。 官家面露尴尬之色,适才谢忱自嘲治家不严难辞其咎,他还觉得理直气壮,没成想这就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不过还不算最糟糕,此时暴露出来,总好过真遇到刺客才幡然醒悟。 官家心思千回百转,渐渐皱起眉头。内廷是圣人当家,可他的发妻不是个有手段的人,训诫内廷总力不从心,从前只觉宫妃们不得约束镇日闹得他心烦,不想还有这样严重的后果。 官家油然生出一个念头,他需要一个有手段、有眼界的女人替他安顿后方。 陆寓微久不闻官家发话,便径自说下去。至于那两个宦官是如何调开御前总管、如何与御前侍卫勾连假传圣意,官家并不上心,他视线悠悠朝那帘帐一转,冷不丁喊了一声谢卿。 谢忱对官家余怒未消,不好直不隆冬地发火,可也没什么好声气。听官家点他名,竟跪也不跪,只垂首噤声,算是听训。 官家恍若不见,敛了敛神色,竟是一副请罪的语气,“昨夜之事,不论是因着怎样的缘故,都不能抹灭朕的过错,唐突了谢卿的女儿,朕十分悔痛,不知如何方能弥补万一。” 官家忽然从善如流地认错,顿时将谢忱与陆寓微皆震住了,愕然抬起头来,只见官家起身行至谢忱跟前,抱拳拱手,就这么利落地一弯腰,“朕思来想去,要弥补此番罪过,唯独一个法子......” “朕愿意对谢卿的女儿负责,将她迎入宫中,给她仅次于后位的尊容,还请谢公应允。”
第61章 官家义正辞严的一句话,直将帘帐后头的谢郁文震撼到了——讨人作小老婆还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一副天恩浩荡的模样,还“负责”,多大的脸嗬!当人稀罕么。 震惊完了忽然觉得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识,转念一想,不正和上回梁王在她跟前扯淡扯得如出一辙。怪道呢,原先觉得官家与梁王天壤之别的两个人,骨子里的盲目自信倒是一脉相承,不愧是一母同胞。 谢郁文还能事不关己地调侃打趣,纯粹是知道外头有的是人替她操心。 可不正是,这头谢忱没把官家的话听完,两眼一黑往矮塌围子上一靠,痛苦地摆摆手,“官家,我年纪大了,惊不得这样吓。我只当官家这是玩笑话,从来没听过。” 官家见谢忱都开始装傻了,便知道叫他松口怕是比登天还难,可那倏忽间的灵光一现,实在太过诱人,他不忍放弃。 当下又结结实实弯下腰,“绝不是玩笑话,朕是真心想要迎令爱入宫,朕会好好照顾她,请谢卿放心。” 姿态放得很低,可嘴上翻来覆去就是干巴巴两句话,听得人愈发上火。官家自己也着实觉得别扭,他这辈子哪曾求娶过一个女人?往常只有下属上赶着给他送人的份儿,破天荒第一回 ,换了他求而不得,该说什么、做什么,心中一点概念都没有。 其实官家很早就想过,两姓联姻永远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可官家有自己的骄傲,那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转眼就收了心。跟随父亲一路将江山颠倒过来的少年天子,即位虽只三年,亲眼见着国朝在他治下一点一点欣欣向荣起来,那份骄矜不言而喻。 ——朕的江山如此多娇,偏有人仍不愿归心,为什么?凭什么! 所以官家原不想走联姻的路数,来江南收拢人心,他想叫人自己心悦诚服。 可这不是巧了嘛,阴差阳错人家姑娘都叫送上龙床了,虽然细究起来,他行事多少不大光彩,但既已成事实,索性将人收来,他也不亏。 主要是谢郁文这个人吧……官家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出挑。统共没说几句话,她伶俐干脆、能屈能伸的性情很合他的意,主要是很合适内廷。 虽然嘛,是桀骜不驯了些,乡野之地养大的姑娘,对他、对皇权的敬畏很淡薄,但眼下,他的后宫还就需要这么个有手段、有钢火的人掌家,谢郁文能将谢家家业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整顿宫务、周旋命妇那些俗务,定不在话下。 官家想起来初次见她,她伏在地上伸着脖颈、细胳膊细腿的样子,活像只野鹭鸶。若能将野鹭鸶收进宫里,得只赏心悦目、美观实用的家养白鹭,也十分不赖。 虽说配龙的该是凤,凤凰尊贵,煌煌摆着好看,可真论起过日子,内廷可不兴非梧桐不栖那套。圣人的职责实际很琐碎繁杂,有时真得甘愿往泥泞中探探翅膀,她谢郁文在商场上打混的人,洞察幽微人心,大约很有一套吧。· 谢忱见官家不依不饶,气咻咻地说不出话。辱人爱女,转过头来还要强取豪夺,先帝眼下还停灵梓宫呢,要是知道寄予厚望的长子这么有出息,怕是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吧! 怎么办呢,与帝王争短长那是徒劳,只能忍辱负重。 谢忱勉强将那不忿摁下去,后槽牙缝儿里溢出点愁苦的味道,“好叫官家知晓,我这辈子独养了一个女儿,平常难免娇纵,什么端庄贤淑、温文尔雅的品性,与她半点沾不上边,断断没有充后宫的福气。官家您初登大宝,前朝千头万绪的事儿要烦忧,若后宫再添上这么个不晓事的刺头,您还有顺心日子过么?又是何必呢。” 仿佛真看见了女儿在那四方牢笼里折断翅翼的光景,谢忱说着竟掉下泪来。都顾不得风度了,执袖擦擦眼角,凄凉目光望向门外阔远天空,抱拳凭空执了一礼,“昔年小女及笄时,草民曾上表先帝,先帝还赐了小女一根玉簪,顺带捎了两句贺辞,虽然都是场面话吧,但草民是真高兴,天下哪个作父母的不盼望儿女能顺遂心意过一生?草民自然也是。小女是跳脱的心性,真叫她折在宫墙里头,怕是比杀了她还难过。若官家真怜惜她,有补偿之意,便随她自由吧,莫要再提入宫这样的话了。” 这话其实仍不大恭谨,但一派拉家常的口气,反倒显出实心实意,真和臣□□恤君王似的。官家果真有些松动了,不是买谢忱的账,只是听这辗转迂回、做小伏低的意思,还将先帝都搬出来了,能叫他怎么办? 这时候要闹崩了,也非官家所愿,他略一思忖,便退一步,“是朕提得突然,叫谢卿为难了,谢卿一时舍不得爱女,朕能理解。也确实,姻缘之事勉强不来,朕一头热络也无用,既如此,朕也愿意听听令爱自己的意思,请谢卿给朕一个机会,这总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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