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在龙茂之面前做足了姿态,此刻松懈下来,才觉出身上的不适愈重。有异样的潮热阵阵漫上来,渐渐吞噬清晰的神识,头晕目眩,打眼朝周身一瞧,样样事物都在来回打转儿。她抬臂搭上椅背,侧身将脑袋枕在肘弯里稍歇,阖着眼想事情,却迷糊地扯不出个头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轻轻推了她一把,睁眼瞧去,是陆大人写满焦急忧虑的脸。谢郁文微微一惊,也跟着担忧起来,“怎么了,是官家追上来了?” 陆大人却摇头,弯下身,将她从圈椅里抱出来,语气里有薄薄不悦,一叠声问:“脸色这样差,为什么不好好休息?早上见过龙茂之了?他叫你不痛快了是不是?” 径直抱着她往坐榻上放。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搬来了一堆的软枕,靠上去如陷在云团里,舒称不少。谢郁文打起精神,追问他,“官家那里有什么消息?眼下人在哪里?” “从昨夜到今晨都没挪动。”陆寓微答得漫不经心,只顾打量她的脸色,怎么脸红成这样?触手几乎是烫的,才多会儿不见,殷红饱满的唇竟然龟裂出泛白的口子,可见里头烧得多厉害。 陆寓微心疼得没法,本能地就低头朝她唇上一吮,润了润那两片干涸。他在军中见惯了刀剑伤,知道那骤然恶化的情形,真就是眨眼间的事,与她眼下这样一般无二。心一点点沉下去,疼惜里甚至掺上了惶恐,几乎将他的心噬出一个窟窿,虚空而疼。 原以为昨夜疼成那样,好歹是伤口在愈合的好兆头,应当是捱过去了,没想到眼下忽然急转直下。得将全遂安的大夫都请来替她诊治,陆寓微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边扯过毯子,替她盖严实了。 他沉声安抚她,口气不容拒绝,“葭葭,不许再费脑子,从现在起你只管休息,剩下的都让我操心。” 谢郁文浑身都烧,他还要来给她围毯子,根本不肯依,抓住他的手,就势就要从毯子里挣出来,也不肯歇息,“先等等......你知道龙茂之同我说了什么?他说官家临行前同他商量,要里应外合,取你的性命。你想想,这两日龙茂之在你身边,有什么异动没有?” 陆寓微不过一怔,很快回复如常,眸中寒芒一现,“扯什么淡?龙茂之这番挑拨,手法未免太粗糙。“ 这与她的想法如出一辙。谢郁文沉吟道:“龙茂之又说了好大一通劝你投诚的话——他这算盘打得,连我在余杭的老父亲都算进去了,也真敢想。” 投诚?陆寓微一哂,“官家再混账,也是先帝的儿子。先帝待我不薄,我为东海国去掀了周家的江山?也不知道他龙茂之是从哪儿来的自信。” 陆大人是这般态度,谢郁文一点也不惊讶,若论私心,实际她自己倒尚在两可,可爹爹谢忱与陆大人,当年同先帝都是战火里淬炼出的情谊,她体会不了,可也知道有多厚重。造反打天下这等事,看上去是力量的比拼,可实际上,非有一些情怀在,最终都不能成事。于引领者,是扶持苍生万民的“道”,于追随者,是生死不论的“义”——可他东海王有什么?挥师中京,他凭什么,凭他年纪大,凭他儿子多吗? 既如此,这话就不消再提了。她点下头,“那就只当龙茂之在胡扯,往后不理他。”又朝陆寓微眼一横,“你别一味打发我。不许我想事情,那你总得将打算同我说明白啦,不然我时刻担心一觉醒来又叫官家给逮走了,怎么能放心?” 她如此说,徒叫陆寓微觉出深重的愧疚来。她还要担心这些,是他无能,居然连自己的娘子都没有安全感,还时刻担心会被人掳走,他这个三司副督使,未免当得窝囊透啦。 他才一路自城外策马疾驰回来,恐身上沾带的不干净,不敢贴她太近。此刻苦笑一声,抽开手,移开点距离,俯下身在坐榻旁蹲得与她齐高,凝神道:“我是这么打算的,官家蛰伏寿昌,我便假托龙茂之突发疾病,表面上也在遂安按兵不动。我这一路带兵两千,其中最得用的,是中京跟来的三司兵马五百骑,从上到下的统领尽是我的人。今晚入夜,我令这五百骑南袭百里,自处州过境,入东海国。” 陆寓微边说,边抬指凌空画出条线,看过千百遍的堪舆图,早就了然于心,“遂安至处州一路都是山道,离城镇有些距离,又是夜晚,大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五百骑悄没声息入东海,一过境便是瑞安,瑞安是重镇,可东海王明面上绝不敢在与江南路接壤的边境上屯重兵,按历年枢密院的奏报,整个东海西路,城池守军统共不过千人。” 五百骑夜袭东海?谢郁文脑袋昏沉,可陆大人此举,目的并不难猜,当即吃惊道:“陆大人要用五百人攻城,然后逼东海国动兵么?” 陆寓微还能淡然一笑,“攻不攻城的,并不打紧,上城楼夺个王旗,活捆几个都统,往回撤就完了。如此一来,不论东海王之后会如何应对,瑞安及周边东海边镇,必然集结整军,朝瑞安收缩防线——这是受敌袭后边镇的本能反应,至于整军后是不是进攻,那就是后话了。” 谢郁文目光灼灼看着他,“东海国在边境上调兵,异动瞬息间就能传到一线之隔的处州......然后呢?” “然后我就有借口调令遂安城外兖州营三万兵马,也不用什么大动作,只要往南移营百里至处州,”陆寓微胸有成竹,“如此,官家蛰伏寿昌又如何?再不足惧。” 他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可谢郁文根本不能信服,顿了顿,犹疑说道:“旁的且不论,兖州营三万兵马,陆大人说调便能调么?朝政上我一窍不通,却也知道,你虽是三司副督使,打仗的时候全军自然都听你号令,可打不打仗、发不发兵、动不动粮草,却不由你说的算,唯枢密院有权力调派。纵然今夜处州一道边关急报送入遂安,明早你便能使动兖州营三万兵马南移百里吗?不能够吧!” “你说得都在理,可有一点漏了,”陆寓微早想得透彻,宽慰她道:“这不是发兵,不是动粮草,不是宣战,只是寻常布防——巧了,这上头,我这个三司副督使,还能做得了主。规矩是死的,可实际情形有千万种,如何可能处处都预料到?究竟可不可以,能不能够,只看手里掌控的力量罢了。” 陆寓微侧头朝窗外看去,那窗户当北面开,崇山峻岭后头,仿佛是中京遥遥在望,“官家南幸,天子不在中枢,朝政运行处处开着例外,本就不似在中京城里泾渭分明。枢密院使此行未随扈左右,可我是在圣驾身侧的,即便真是要开战......我说话,未必就不做数,何况还不是,只是移营。” 就算如此吧,谢郁文没再纠结这个,又问道:“然后呢?三万兵马在你身后盘踞于处州,又能如何?” “然后还不简单?”陆寓微痛快一笑,“兖州营三万兵马叫我控制住,不是为了威胁谁,是为了卸去官家的助力——你不是说官家早和兖州营勾连上了么?可他眼下人还在寿昌,策应在身边的,不过百余人,剩下的近三万人一无所知,此刻就在城外军营里待着。兖州营上下有不少部将,当年是我的手下,官家早先与兖州营通气,至多言及微服路上命人护驾罢了,不会有旁的。若东海国真有异动,我立时便能叫兖州营往南去,官家除了那百余人,还有什么力量?” “今夜引出东海国异动,明日兖州营就开拔支援处州,官家就孤立无援了——是他要微服私访的,叫天天不应,怨谁?兖州营动身的同时,我就让人把那百余策应在寿昌的护驾兵马缴械,顺手就能将官家给围了。” 终于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么?将刀架在天子脖子上谈条件。 谢郁文看得更远,犹有隐忧,蹙眉说道:“开了这个头,往后你还有好日子过吗?官家那个人不太要脸,刻薄寡恩,睚眦必报,如此大不敬的罪状记在他心里,即便一时应允了你的条件,往后的日子长了,只要你还在朝,爹爹与谢家还在野,他就有的是法子报复。” 陆寓微却满不在乎,说管不着啦。蹲久了腿发麻,直起身子,抖动胳膊腿儿,垂目看着她,笑得餍足,“只要这回他松了口,我问他要一道圣旨,明天我就去同岳丈打商量,过礼下定,赶紧把你娶回家。只要把你娶到手了,往后再慢慢应付官家就是,过了这道难关,再没什么能叫我害怕了。” 这真正是壮士断腕的办法,成千上万人牵扯进来,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最后也就是为两人能够成亲这么个结局,搏一时的太平。 艰难到这个地步,真是辛酸而荒谬。 短兵相接,逼官家松口,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无异于火中取栗。可谢郁文细细想了一遍,陆大人其实胆大心细,只要今夜兖州营之事能如他所料,斩断官家朝兖州营握住的手,后面的事,看似凶险,实则顺理成章。 她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将刀架上官家的脖子后要怎么谈......谢郁文朝陆寓微眨了眨眼,“我还是那句话,官家这个人不太要脸,你威胁他,他也不相信你真会取他性命——本来嘛,你也不会真动手杀了先帝的儿子对不对?” 陆寓微想了想,摇头说:“我不杀他,我只告诉他,他若不答应,我就将他藏起来——先前不是有山匪打劫么?可见此事不少见,做个戏,再传回鸣春山上去,说官家在微服路上驾崩了...... “这样那样的,朝臣只知道天子没了,能怎么办?只能另立新帝。我领头,谢公在后,扶梁王周昱斐即位。朝堂上有岳丈他老人家出山,还怕稳定不下来?官家不信我会取他性命,可这条路,于我,于谢家,于国朝,都未尝不可,官家没理由不相信。” 越琢磨越觉得这是个好法子,陆寓微几乎真要心动了,“不然直接就这么办吧?也别和官家谈判了,白费那些功夫做什么!直接把官家软禁起来,等上三年五载,梁王的地位坐稳了,东海国平定,海晏河清,朝纲稳固,那时候再放他出来,也翻不出什么浪了......不比放虎归山、我们还要日日忧心怎么应对他强?” 胆子还真大!说话间就盘算起亲手换天子了? 谢郁文瞠目看着他,直说不妥当,“若真如此,天下得乱上好一阵儿。你别忘了,龙茂之这时候还在侧虎视眈眈呢,你这一通操作,他顺势而为、弄假成真了怎么办?东海王见官家丢了,朝廷无首,不正是作乱的好时机?” 陆寓微不太以为然,“龙堃他要真敢作乱,那我还愿意打呢,这场仗左右是要打的,今日起开始筹备,真闹起来的时候,朝廷不见得会落了下乘......反正我觉得可行。” 左想右想,还是撩不开手,嘟囔说,“这可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多好!都说不破不立,国朝真该有个新气象了,直接改天换日吧,不比以后日日提心吊胆强?周昱斐同官家不一样,我看他虽然荒唐,但是个可塑之才,起码在大事上听人劝,小事上只要有人看着,也出不了大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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