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文觉得事情的走向变得很诡异。本来两个人只是想如何叫官家放手,能让他们在一块儿,可说着说着,居然就变成了金銮殿上要不要换天子。这该是由他们两个商讨的吗?谢郁文有自知之明,江山社稷那不是她能把握的事儿,陆大人么,打仗可以,搞阴谋也就是半瓶子水,眼下想得样样容易,可真到那儿了,只怕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谢郁文为难叹气,“要是爹爹在就好了。”她不行,陆大人不行,可谢忱一定行。 陆寓微明白她的意思,在她身侧坐下,“岳丈胸中有丘壑,你也有......虽然不在一个方面。我都听你的,要不要把人拉下马,我都随你的意思。” 她哪能做得了这个主?可真是来不及,容不得犹豫。官家此刻蛰伏寿昌不动,不知道是在等什么,他们也只有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做布置,再拖下去,等官家先动手,一切都晚了。 谢郁文十二岁跟着谢忱学料理家中生意,说话间上下千万两银子的决定,她没少做,可说话间上下千万条人命的决定,从前没有,往后大约也不会有。 “还是不了吧,”官家令人讨厌,可改朝换代,真有那么简单么?她不想去捅难以预料的雷,“就按先前说的办吧,能逼官家松口,就收手吧,若实在不行......你再看着办。” 天大的一件事,眨眼的功夫,就这么定下了。 时间紧迫,入夜要行动,纸上谈好的兵落到实处,需布置的细节太多。陆寓微就得往城外去,只担心她,软语说了几句亲昵话,便又将她朝榻上摁,“好容易都操心完了,这下该放心了吧?你先歇着,我去嘱咐庾娘照应你,再着人去请几个大夫来,等你醒了,一道诊脉。” 陆寓微边说,手上动作不停,一会儿替她掖被角,一会儿去焚安神香,一会儿又折腾那帘子看是不是漏风,身影转悠来去,谢郁文看得更晕,唉的叹了声,想开口说两句什么,又觉得没力气,转眼便沉沉睡过去。 结果谢郁文这一觉也没睡多久,是被浓浓药气熏醒的,睁眼就见庾娘端着黢黑一碗汤药走到近前,见她醒来,先扶着她坐起身,看着她将药饮了。 庾娘见她眉头紧锁,知道她心中装着迫在眉睫的烦恼。庾娘虽从不言声,可一切都瞧在眼里,一早上驿馆进进出出的人都不大寻常,满脸写着天快要塌下来的凝重,显然是有风雨欲来,而谢小娘子和陆大人,恐怕就在风暴中心里。 庾娘有意宽她的心,拣了笑话说于她听,“您能信么?早上陆大人同我说要请大夫,我原以为就一两个吧,谁知道一气来了十七个!还一个比一个上赶着积极,要不是我费劲拦着,都能直接往您房里冲,您猜为什么?” 虽然才醒,谢郁文仍没什么精神,怠懒说话,勉强摇着头一笑。庾娘便接着说,“细问才知道,陆大人将满城有些口碑的郎中全请来了,并且许下诺,谁能将余杭谢家的小娘子给医好了,天下什么稀奇药材,不拘品类数量,谢家都能替他寻摸来——这还得了?余杭谢家的名声谁没听过,满城的大夫,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这不,就全往驿馆来了。” “要说这陆大人也是个人才,知道什么最能鼓动医者心,若像寻常那样许诺重金,便是千两银子,都有大夫不稀罕,可论珍奇药材,醉心医道之人,真没有一个能拒绝。” 陆大人真是个人才——这是一桩,另一桩,庾娘却还没提。这人还没过门呢,陆大人就已经学会慷他人之慨了,打着余杭谢家的旗号,狐假虎威起来,一点儿不含糊。 谢郁文总算有了些笑模样,接过庾娘递来的糕饼,就着薄粥往下咽。她知道好歹,她的伤口看来还是有了大碍,不然陆大人没道理满城风雨的闹了这么一出。伤口好不好她没法左右,多吃些东西,多留些气力扛过去,她唯有尽这份力。 可不遂她愿,半碗薄粥喝下去,忽然胃里一阵恶心,来不及反应,弯腰就是一通咳,才吃下的东西原样尽吐了出来,黑黢黢的,连带着浓浓一碗汤药。庾娘赶忙上前来安抚她,“吃不下去就别吃了,不用勉强,急不来的。” 谢郁文烧得脸通红,声音都带上沙哑,歉然道:“叫你白费功夫煎药......” “这是什么话,”庾娘柔声打断她,“我知道您忧心,您别急,就算我医术不精,后头还有十七个大夫上赶着要替您看诊呢,总有好法子的。您先歇着,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领了来看看,然后合计个方子。一会儿药煎好了,我再来喊您。” 谢郁文无法,只能又躺下,脑袋一沾枕头便睡沉了。 后来倒清净了。漫漫的午后过去,日头尽兴地落到山那头,夜空忽然攀上漫天的薄云,遮起一轮将满的圆月,夜风静朗,笼着银白清晖,只漏下丁点儿朦胧隙亮。 倒是一个适宜穿山越岭的奇袭良夜。 陆寓微将一切安排妥当,回到驿馆时已是戌初。还没进屋,就遇见庾娘在过道里熏艾,立时知道情形并不太乐观,还是存着一分希冀问:“小娘子怎么样,退热了么?人清不清醒?” 庾娘戚然摇头,轻声说没有,“睡了一下午,也吃不下东西。十七个郎中一个接一个瞧过,都说是外伤创口感染,内生疮毒,却没一个有把握说能治,开的方子不是祛湿汤就是泻肝汤,与我一早煎的药无异。没什么办法,只能靠自己硬抗,若今夜熬过去了,热毒自己慢慢就能驱散,若始终高热不退......” 庾娘朝里一眺,不忍再想,怆然几乎要落泪。 陆寓微几乎不可置信,愣怔盯着庾娘,似乎听不明白她的意思。若始终高热不退......那便怎么样?他就要......失去她了吗? 这怎么可能!才几个时辰,怎会就到了这个地步,适才她还在替他运筹帷幄,他们一同筹谋天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能大大方方在一块儿吗?现在突然告诉他说,这一切,可能都是白费功夫? 惶恐与惊怒逐渐交织成一张巨网,生在他的心上,几乎要叫他窒息。陆寓微失控地低吼:“情形这么坏,为什么不早来告知我?” 再顾不得其它了,径直就往房里冲。谢郁文这会儿也没睡沉,听到开门的响动,慢慢醒过神,抬眼便见着是陆大人,十分惊喜,“你回来了?” 声音都透着撕裂般的残破,再不复往日的清越婉转。陆寓微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脱了外衫就往榻上坐,拉着她往怀里拥,不住喊着葭葭,唯有如此,方能缓一缓心中无穷慌乱。 他垂首往她额头上亲了一口,细声问:“身上还有哪里疼么?” 谢郁文凝神感受了一下,其实还好,连肩头都没什么感觉,只是恍惚,周身的一切仿佛都浮着层虚影,所有的光影与声音,都要多花上许多时候,方能印到脑子里去。她说不疼,只问:“事情都安排好了?一切都顺利么?” 她这样关心,因为那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未来。陆寓微心中泛起无限酸涩,眼下那些都不要紧了,要是她不好起来,谁是天子,东海国动不动兵,那都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不能叫她瞧出异常。陆寓微忍着泪意,温言道:“都顺利,我的五百亲兵已经启程,要不了一个时辰便能直抵瑞安袭敌,午夜时分,处州就能接到东海有异动的谍报,传到遂安,我便能往兖州营去调动大营南移。若顺利,明日拂晓,官家便会在我的剑下求饶。” 谢郁文听了很高兴。明日拂晓,只一夜的功夫了,一切就可以揭晓答案。她努力扬起脸来,盈盈朝他一笑,“庭兰,我真开心,等明日此事了结,我们就立刻回鸣春山去。也不知道爹爹在山上都听说了什么消息,我这次行事实在是胡闹大发啦,爹爹要是怪我,你得替我求情。” 她的声气微弱,喜气洋洋地说着往后的事,陆寓微更觉无尽心酸。他们分明就要有这样圆满的结局了,老天为什么要同他开这种玩笑!她若好不起来,他该怎么办,这一场闹剧,尽成了笑话。 失去她的痛处那样真切,赤裸裸地割着他的心。再忍不住,有泪夺眶而出,陆寓微忙侧过头去,那滴泪“嗤”地落进被褥中,无声无息。他忍住哽咽,作出如常的声音,轻快道:“好,我一定替你求情。只是谢公必然舍不得怪你的,他只恨我,恨我要你冒了这样大的险......葭葭,岳丈要是请家法打我,还得你替我求情。” ...... 忽然有一阵急促脚步声,在外头走道上由远及近。军靴及地的步履陆寓微不会听错,神色一凛,从满心凄苦中回过神来,下榻去开门。 是他的亲信。见了他连行礼都顾不上了,焦急道:“陆督使,刚才来的消息,官家自寿昌动身了,正径直往遂安行来,距此不过半个时辰。” 官家动了。 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89、继续 官家定不会在寿昌久留,往遂安来是早晚的事,可眼下这时机太不巧。派去东海国瑞安城的五百人出发不久,一盘布局周全的棋刚落下子,对手就不按计划走了,这局棋,唯有全废。 实在陆寓微满心都牵在谢郁文身上,她命悬一线,再论今夜的筹谋,哪怕行进得不顺利,也只觉麻木,并不能掀起太多涟漪。他木然朝亲兵一摆手,“知道了,先命人往城外去候着。” 他转回屋里去,谢郁文撑起脑袋,不免问:“出了什么事?” 听说官家动身,她也一凛,精神头纵然萎靡,火烧火燎般的头疼脑热里,还是积极想着主意,好半晌,睁眼望住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眼眸异样发亮,“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为今之计,只有一不做二不休......” 陆寓微心钝钝的,饱含浓重眷恋的目光直往她身上黏,分不出心思去念及其它,连排兵布阵上与生俱来的计谋,似乎都不及她敏锐。 谢郁文说有旁的办法,陆寓微也不听,几乎失魂落魄,抱紧她自说自话地呢喃,“我们连夜回余杭去好不好?你身子这样,我实在不放心......遂安偏远,满城大夫没一个顶用。余杭繁荣富庶,岳丈大人有本事,说不定认得不少江湖上的能人异士......” “说什么浑话,”谢郁文背身窝在陆寓微怀里,所以看不见他的脸色,昏昏沉沉间也不疑有他,只嗔道:“箭已经离弦飞出去,你这时候说收手,可能么?多少条人命牵扯在里头,陆大人可不能那样没良心。” 陆寓微不言语,自顾自将她翻了个身,轻柔地摆弄着位置,终于合适,欠身就隔着绸衫往她心口贴。咚咚的心跳鼓动着他的耳膜,他没一点医道上的造诣,却也听得出那心跳轻疾不规律,咚咚,咚,咚咚咚...... 陆寓微紧紧往她心口挤,太难舍了,这就是他全部的牵念。酸楚越积越多,他埋头伏在那里,几乎又要洇出泪来。可是不能露馅儿,他是男人,直起腰来合该撑起天,若他垮了,她还有什么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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