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心中狐疑更甚。肉镖么,那也不是没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上京赶考,或者年迈官员致仕还乡,寻常都是这种单子。可谁往山坳边镇里大费周章地运人啊,城门口站了那么些年,校尉从没觉得像眼下这样困惑。 校尉拿不准,琢磨半晌,将那堪合信手一掖,“且在这儿等着。” 说着转身往城里退两步,扬手往边上一招,招来另一个校尉打扮的人。两声凑头在一处说话,官家见状,冷着脸上前几步,城门口的一应卒子倒也没人来拦他。 不能完全听清楚,不过零零碎碎飘来两句话,也够让他眉头直挑。 “......太古怪。不像个探子,可那堪合指定作假,作假还作得十足真,什么来头?能随便往城里放?出了事谁兜着?” “堪合既然是真的你管它作不作假......真出了事,也是上头争斗,左右轮不到你我担责,管那么多做甚!” “不成,我还是觉得没谱。不然......让人等着,去城里知会陆督使一声?请他老人家来掌掌眼。” “陆督使眼下忙坏啦,上城外村头寻那白仙医去了,你没听说?” “说啥玩意儿?白仙医?陆督使不在南街上的驿馆呢么,落日时我亲眼见着他进城的。” “嘿,这不是又出来了么,只上驿馆瞧了娘子一眼......嗐,陆督使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的,娘子就不大好了,这让人怎么办呢,难怪慌得不成样......” ...... 再往后,俩校尉就叽叽咕咕地琢磨堪合去了。 几句话里的意思叫人心惊,官家眼底寒芒一闪,又背身往城门外退回去。 又等了会儿功夫,那校尉终于朝几人走来,双手将堪合奉上,爽快放行,“成了,您几位请吧,耽搁了些功夫,也是职责所在,您几位千万别见怪。” 官家目不斜视,连堪合都没去接,回身上马就一鞭子落下去,一应禁卫忙策马跟上。还是当头那个最能摸清主子心意,特地回头朝校尉多问了句:“南街的驿馆怎么走?” 那校尉表情一滞,像是叫人撞破了什么,却也没多言,还是将方向指了明白。 遂安城不大,打马横街过,一盏茶光景也到了南街上的驿馆。官家将缰绳一甩就要进门去,禁卫好歹上前拦住了,“官家,只怕有诈,先让臣等去探一探。” 官家顿住,却一扬头,答非所问吩咐道:“别惊动人,去找她在哪间房,找着了也别打草惊蛇,即刻来回。” 禁卫没装糊涂,官家口中的“她”是谁,他们一路看过来,心里头都有数。 赫然立在人家正门口太点眼,官家寻了个背街巷等候。心里头太多感受厘不出头绪,前两日她在他眼底下跑了,他等到快清晨时才发现,原是惦念着她该醒了,好心要去看看症候,没成想迎接他的却是空荡荡的屋子,床褥早冷透,连带着那个医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骗他,她又骗他!官家惊痛到了极点,满屋子趁手物件叮铃桄榔砸了个干净,犹不能泄愤。他亲手替她拔箭,防着她夜半疼醒,还特地加了点药量好让她好好睡一觉,结果呢,她做小伏低作了半天戏,实际一早谋算要逃。 养不熟的白眼狼! 行啊,真是个能耐人!一个娇养大没吃过苦的年轻女孩儿,夸两句有头脑有见识,那是旁人看得起谢家,给面子抬举罢了,他向来没当真,一路看下来,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没成想,此番她做出这样的事,不得不说,除了惊怒,很叫他大开眼界。 不愿意承认,却实在能算得上有勇有谋,能屈能伸,这么点大个姑娘,究竟是从哪来这么坚忍的心性? 为了她所谓的爱情么? 所以谢郁文往哪儿逃了,官家没费一点思量,陆寓微在哪儿,她自然就往哪儿去。只是他知道陆寓微在遂安,可她呢,自己将她绑在身边,无异于两眼一抹黑,竟还是叫她瞧出了眉目。 他从前将她看低了,渐渐冷静下来,也将她当一个值得对阵的对手。 他在气头上,便没急着动,直到日落时分,终于定下心,准备去遂安。 有些事儿是该有个了结了。 半百里的路,中间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豪雨,还在驿站候了阵。也是巧,正好遇上打遂安城出来北归的商队,浩浩荡荡停下来避雨,人多,说笑声也大,官家没留神,听进了一耳朵,原是在议论今日遂安城里的新鲜事。 “......老六啊?他回不来啦!陆督使听说过没有?今日在城里作妖呢,是个大夫就叫人逮了,说是要替余杭谢家的小娘子诊治,老六他贪图人赏赐,硬是留那儿了,听说小娘子伤得厉害啊,老六那本事都没法治,还和人耗上了,宁可晚几日回去......” 她伤得厉害? 官家当即改了主意,不去兖州营,先进遂安城里找她。 找着她要做些什么呢,官家自己其实也茫然。将她打一顿?记账上,少不了的。嘲讽她没廉耻没规矩?她似乎听惯了,毫不在乎。将人重新绑了带走?或许吧,可眼下陆寓微已脱了缰,是不是扣住她作筹码,似乎已不重要,他说服不了自己,为何要平白添麻烦? 就这么一路进遂安城,这会儿她就在眼前,他心里没好气,却依旧没想好怎么处置她。官家在巷口烦躁地踱步,那禁卫终于回转来,朝北指了扇窗户,“就在那间。臣左右瞧过了,小娘子身边没别人,先前寿昌城里请来的医女,此刻在厨房里煎药。” 想也没想,官家便吩咐:“把人扣住了。”指的自然是那胆大包天的医女,官家对谢郁文存着放长线的心思,对旁人可没耐心。禁卫领命要去,官家拔腿走两步,忽然又将他叫回来,“算了,先让她把药煎了。” 上楼去,走道里有浓重的熏艾味,无人走动,寂寥无声。没费周章,官家顺利找到那间房,推门进去,拨开烛火掩映的长夜,终于在最里头的床榻上看见了谢郁文。 就这么一眼,先头的滔天的邪火,霎时就淡了。 她睡着了,却也显得极憔悴,官家径直往床榻上坐下,蹙着眉伸手往她脑袋上一探,嘶,滚烫。官家又气又急,还不到一天的功夫,怎么就弄成这样?他特地用了水龙骨,比这严重百倍的外伤都能制住,遑论她那样并不深长的创口。 “让你跑,瞧瞧,该啊!”官家一边去解她衣衫,要看肩头的伤情,一边忍不住埋汰她,“让你主意大,这下场好么?朕怎么待你的你心里没数?没良心的家伙,活该你烧成这样,老天是在替朕这个天子叫屈啊。” 官家手势还算轻巧,一点点挑开她肩头缠着的绷带,不想弄疼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睡梦里听进去了他的抱怨,他愈拆的彻底,她眼睫抖得愈厉害,官家瞧在眼里,心头一顿,手上动作却不停。 终于拆完了,官家弯下腰细打量,猛然吸了口气,低声叹道:“怎么溃烂成这样?朕料理得没毛病,从前先帝的伤都是朕亲手调理的......是不是昨夜陆寓微作弄你了?这个枉顾人伦的混账玩意,朕替你收拾他。” 官家在心里盘算,往鸣春山去传程院正,赶得急些,一来一回也要大半天。太久了,如果在中间汇合...... 思量得入神,忽然间,颈侧一凉。 是把剑,寒光毕现。 ◉91、一些反转 寸余宽的夹钢铁剑,轻灵锋锐的四面刃,分毫不差地贴在颈畔,稍一动作,便能割断咽喉。 可官家依旧动了。 寒刃急促移开一寸,依旧精准贴在脖颈,持剑人似不满他的肆无忌惮,冷冷出声,“别动。” 官家却恍若未闻,弯腰探身,脑袋移动得极舒称,手上动作亦不停,十指在谢郁文肩头穿梭,慢慢将绷带重新缠上,末了还带上了点得意,端详那个干净利落的结,方直起腰拍了拍手。 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忍不得指上蹭了血渍,无奈近旁并无干净趁手的巾子,垂手四顾,忽然拈起床榻上人宽大的袖口,泰然将两手一一擦拭个干净。 那柄寒刃隐隐含怒,却也不敢真刺上他咽喉,只得亦步亦趋地贴住他。 终于折腾完,官家满意地袖起手,终于转头顺着那寒刃往上略,冷笑一声,悠悠开口,“如意环首,柿蒂纹剑格——陆寓微,昔年先帝在冠礼上赠你这把剑,后来又赐你‘剑履上殿’的荣宠,怕是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你会用这把剑指着朕。” 武将在战场上惯使各式各样的刀,易操练,威力猛,简单直接。而剑不同,早没人在战场挥剑了,剑是武官在正经场合里威仪隆重的配饰,依其品阶所定鞘饰之华贵,是以与其说是佩剑,不如说是佩鞘。陆寓微为先帝昔年最为倚重的将领,积年御赏之剑堆积如山,錾天官赐福纹饰,雕金龙首剑格......无上尊荣,不一而足。 可陆寓微日常若要佩,所携只不过一把瞧上去极寻常的铁剑,最素净的鞘,最坚韧锋利的刃,却是昔年先帝赠于他的加冠之礼。彼时他名声初显,尚没有后来那些赫赫功勋,算是得于微时,方显珍贵。 今日的场合,用这把剑,再合适不过。 “有些话臣想对官家说很久了,”陆寓微持剑的手极稳,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人,“先帝若还在世,怕也不曾想过,官家而今会变成这般模样。” 官家“呵”地两声,似从胸腔里逼出嘲讽的笑,“朕这般模样?陆寓微,你不如说说,朕这是哪般模样?夺你妻房的模样么?”不由侧头往榻上一望。戏都做足,角儿也都等来了登场,这样大的动静,再装便显得过了,谢郁文不知何时起也睁开了眼。 官家看得直愣,却不是因为她适才在装样,“都哄得朕上套了,怎么脸色还这么难看?难不成不是假装,真是伤得狠了?” 说话间又要探身去动她,陆寓微这下没留顾忌,剑刃精准停了半刻才移开,就这么半刻,官家脖颈上立时划开一道血口,很快有血滴子落在身上。 见了血,才见陆寓微是动真格的。官家终于知道要慌了,圣颜有一瞬间的无措,抬手摁住伤口,那点无措立时转为恼怒,“陆寓微!朕可以立马治你谋逆之罪,夷你全族。” “臣全族早没了,”陆寓微不以为意地摇头,“前朝末帝昏庸,臣的祖父直言进谏,可忠言逆耳,触怒天子逆鳞,一怒之下便下旨诛灭陆氏三族。”停了停,又眯起眼来逼视他,“怎么,官家要学前朝昏聩末帝,做亡国之君么?” 官家冷笑连连,“亡国之君?陆寓微,你要亲手毁了周家基业,断送先帝的江山么?行啊,好得很,先帝视你如亲子,你自己看看,你今日的举动,对得起先帝、对得起我周家列祖列宗么?” 陆寓微却点下了头,“既官家反复提及先帝,那臣便说回适才的话——先帝若看见官家如今的模样,定然会失望至极。您扪心自问,此时此刻,您有颜面对先帝吗?不说别的,只说东海国之事,昔年先帝率兵攻到建州城下,转头却接受龙堃称臣的和议,东南千余里疆土到手边了又放下,并非不能,实乃不为,因为相比幅员缺憾,官家更不愿见到民生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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