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谦,我不在的日子里,若无你督守各方,江家军不知会是何情形,来,我专敬你一杯。” “属下不敢——” 江霖连饮三盏后,又着重敬谢了几位老将,这才说起两月间的这场战事,看向江炽身边似乎已经觉得非常无聊,正用眼睛盯着桌上菜品瞧的狼奴,举满盏酒对他道:“这一个多月间的事,我已经听程英谦说过了,辛鞘,此战是由你扭转了局势,斩鞑靼众多得力部将、枭鞑靼王子之首,领兵辗转退鞑靼于千百里外,当定首功!来,孩子,我敬你!” “江伯伯言重了,最终击退鞑靼的是苏将军、李将军他们,还有多亏了程副帅的引领,我只是足够耐打而已。”狼奴也不多说别的,与他略敬一二便将饮尽了杯中酒。 江霖深看了他一番,方才进城时听到守城小将的话,他还觉得难以置信,甚至以为狼奴会不会是借了他和他师父的名头才让众人尊奉他为大将军的,直到程英谦和其他几个将领详细说了经过,他才不得不相信,狼奴简直天生属于战场。 方位感强,懂得驭下,又会灵活变化战术,这是多少人在战场上拼杀一辈子也学不会的东西。原先他以为他空有一身功夫却心无大志,出了事只会躲在小公主的身后让人家为他出头,没想到他一有目标,便使人拍马莫及。 江霖喝完这盏,斜目看向身侧的江炽,江炽的脸色比进来时更差了。 江霖在心底暗叹一声,做父亲的,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好,所以那天马场的事情一出,他虽对江炽的行径感到羞恼,却也忍不住对狼奴产生出了一点嫌恶之心。 如今从将帅的角度看,他对狼奴还是欣赏更多一点,毕竟要不是他,他现在可没办法和众人在这安然坐着饮酒吃肉。江炽么,一会儿也没法去休息,肯定得跟着他出去打仗。不论如何,能有守疆卫土的杰出将士,是大周之幸。 席上众人饮酒作乐,狼奴被余采晟搂着肩膀也灌了不少,余采晟似乎比谁都高兴,最后竟然喝大了,狼奴只好和两个副将一起把他抬下去安置好。 要出来的时候,余采晟还拽着他衣服不肯松,非要看看他后背,狼奴最烦别人看他碰他了,劈手打在余采晟的手臂上,痛得他捂着在床上打滚,终于老实下来了,只是嘴里还喊着什么小狮子小狮子,乱七八糟的。 倒是陈虎和老赵两个副将听了直叹气,说这老余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儿搁下当年的事了。 狼奴跟着他们一起走出来,想问刀疤余年轻的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腿脚坏了现在脑子也不太清爽了。 两人唉声叹气的,说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也是鞑靼犯境…… 才说到这,两人看到从宴厅方向往这走来的江霖和程英谦等人,立刻噤声不语了,还劝他以后别再问那些陈年往事了。 “在说什么呢,怎么我一过来一个个脸色都变了。”同样是赶了二十多天的路,江霖眼底虽有了不少红血丝,看起来还是精神奕奕,声音无比洪亮。 陈虎老赵两个赶紧行礼笑答道:“没什么,老余他喝糊涂了,搁那说梦话呢!” 江霖笑道:“我倒也少见他有这么开心的时候。他已睡下了?那就先不去看他了。” 江霖转步往前面的卧房走,示意狼奴跟过来,同他道:“辛鞘,小余他是真关心你,自从你走后,没少跟我念叨你,一路上还担心你会不会遇到危险、闯出什么祸事。没想到,你这么为你师父长脸!” 临到门前,江霖停步拍拍他的肩膀,目光里全是欣赏:“其实这就对了,别把精力都放在那小公主身上,你这样的好功夫,就该用来报效家国。要是愿意,你以后就留在这,跟我们江家军一起保家卫国,痛击鞑靼!” 对于江霖态度的转变,狼奴没什么特别感受,语气平常道:“保家卫国,打退鞑靼,就是保护殿下,只要是保护殿下的事,我都会做到最好。” 江霖闻言眉心皱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嗯,不错,保护陛下,保护陛下所有臣民就是我们武将的职责所在。今晚我就写奏疏奏禀陛下,让陛下为你论功行赏。想必若你师父师娘和七殿下知道了,定会为你骄傲。” “谢谢江伯伯。” “耶律汾死了,他老子耶律秉定会为他报仇,接下来几个月,有场硬仗要打,你这两天也注意好好休息,先前搁京城的时候,我浑身不得劲儿,使不出招,有不少东西没能及时教给你,你有空了就再来找我,我给你指点指点。” 狼奴眸光亮了亮:“好,多谢江伯。要是鞑靼王真的打来了,我一定杀了他。” 江霖哈哈大笑,抬手想摸摸他的头,狼奴却不习惯旁人这样的举动,下意识要避开,他便收了手,微笑道:“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狼奴行礼告退了。 江霖转步走进卧房,洗漱一番后躺卧下来休息了。 南侧二楼的一处卧房内,挥退那两个副将和几个从兵后,江炽靠坐在床头,往外看了许久。待底下人声渐失,他才将窗子缓缓关上,提上被子裹住身躯,抖颤着睫毛闭上了眼睛。 狼奴回到自己的小屋后,立刻将各处收拾一遍,然后点亮烛台,坐下来铺平信纸蘸墨给师父和殿下写信。 这封信一直到四月初才送至楚言枝手里,在这之前关于北地有一姓辛名鞘的副将一跃升至参将,凭一己之力在江霖赶到之前扭转险急战局的传闻已传遍了整个京城,听说鞑靼骑兵听到辛鞘二字都能吓得直接从马背上滚下来,还浑说他是什么狼神下凡。 成安帝得知北地危局已解,龙颜大悦,给狼奴和辛恩赏赐了无数田宅锦缎等物,他的那部分交给了楚言枝安置。 成安帝夸她给大周养出了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也不知为何,楚言枝听到众人关于他的夸赞,总觉得极其难为情,连头都不好意思抬一下。 三公主楚姝与三驸马的婚事在二月二十七日顺利举行过了,那天楚言枝全程遥遥陪同着楚姝,和喜婆一起扶她上花轿时,看到三公主府府前挂了一盏极为精美硕大的楼阁灯。楚言枝认得那灯,上元节她和姚令一起逛灯会的时侯看见过。 三姐姐回门那日,直接去的慈宁宫,皇奶奶见她色如牡丹,状态极好,很是放心。到了正殿,楚言枝问她感觉如何,三姐姐只说还可以,成亲也就那样。 楚言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她成亲那天,自己在长街上远远看到了嵇岚的身影。她心里有个猜测,那盏灯或许就是嵇岚送给三姐姐的,三姐姐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皇奶奶的精神越来越差了,有时候与她说话说着说着,忽然就靠在枕上睡着了。楚言枝怕得不行,每到她再度醒来时才能松口气。 这样日夜守着,日夜悬心,荀太后见她眼下乌青越来越重,坚持要她夜间好好睡觉,午后也得按时歇息,不能把自己的身体糟践坏了。众人都看不下去她这般,楚言枝确也精力不济,没能再坚持下去,等皇奶奶睡下后,她便会回到隔壁的厢房内歇一歇。 说是歇一歇,她根本歇不好,脑海中乌糟糟的东西太多了,一会儿想皇奶奶的病,一会儿想远在北地的狼奴。 楚言枝躲在帐内,把脸蒙进被子里,既会想起狼奴,又会觉得自己不知该如何想他。 她翻身在里,抱着被子揪弄被角。他如今是鼎鼎有名的将军了,一剑能当百万师,据说突然有好多人去定国公府拜访。老定国侯和辛指挥使平时就不爱与人因俗结交,如今更是能躲则躲。辛鞣说那些人都是打着狼奴的主意过去的,说狼奴少年英豪,功夫与相貌气度都在江小将军之上,唯一不敌的就是身在奴籍,但有辛指挥使做他师父,条件一点也不比江炽差。 楚言枝心情很复杂,这些天皇奶奶开导她许多遍了,说得认清自己的内心,不能连自己都要骗,那样除了能维持点自己所谓的面子外,没有任何好处,烦恼还会越来越多。 楚言枝将帕子盖在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吹着气,感觉纱质的凉帕鼓起一点又瘪下去,弄得脸上轻轻痒痒的。 好吧,她承认她喜欢狼奴,她近来确实一直忍不住想他,担心他那种不懂得穿衣服的人在那里有没有受冻、会不会被人欺负,但不论是喜欢,还是想念,又或是担心,都很徒劳。喜欢难有结果,想念见不到面,担心又帮不了他。楚言枝常觉得自己是干费神。 辛鞣给她把脉的时候,有好几次隐隐暗示她如今心疾很重。可楚言枝没什么办法。 三月中旬驸马人选确定为姚令,礼部已经在筹备婚事了。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已是春末了,楚言枝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浸在一片潮湿里。 听着雨声也难入眠,楚言枝拨帘起身,坐到了烷桌前,准备翻本佛经看看静心。 为方便时时去看望荀太后,左右厢房的门都开着,正站在门口看院内绵绵春雨的绣杏与外头的人小声说了什么,没一会儿便将脑袋探进来,见她已从床上起来了,这才拿着什么碎步跑过来。 “殿下怎么不睡了?您看这个,钱公公方才使人送来的信。” 楚言枝心头陡然一跳,有谁会给她写信呢,除了狼奴。 楚言枝翻书页的手未停,也未抬眼,淡声道:“放那吧。” 绣杏依言放下,又贴心地给她沏了盏金橙子泡茶,调拢了下香笼的香篆,确认楚言枝还是不需要人过来服侍后才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把门也带上吧,雨丝扫进来湿了地板,踩得哪里都脏脏潮潮的。” 绣杏忙应了。 门一关上,屋外的风声雨声都仿佛隔绝于世,楚言枝放下乱翻的佛经,冰凉的指拈起了那封信。 封上只“七殿下”三字,飘逸俊秀,是狼奴的字迹。 摸着竟足有半寸厚。 不晓得的恐怕还以为塞满了银票。 楚言枝忍不住要笑他,实在太爱讲废话了,打仗不是很忙的吗?他怎么还有空写这么多。 可这样厚一沓拿在手里,她又莫名觉得安心,便移灯在前,懒懒倚靠在了榻沿软垫上,对着光慢慢地看。 “枝枝亲启: 北地的风和雪好亲切啊,殿下,我见到了狼群,他们还认识我,我走的时候,他们遥遥送我,一直嗷呜嗷呜叫,让我有点想掉眼泪。可是小狼再也不是北地的小狼了,小狼是殿下的小狼,殿下的小狼夫君。” 楚言枝抿着唇笑,又皱眉,还小狼夫君,写下来他自己不嫌害臊吗? “……程英谦不许我做参将,说话很不好听,我挺生气的,但来时师父和我说过了,我一个外人突然插到他们之间,被人不服气是很正常的事,我要努力证明自己才能被信服。所以今天我把那几个副将都打服了,他们比不过竟然想朝我吐口水,真的好卑鄙,幸好我躲得快,掐住了他们的下巴,没让他们得逞。还有那个沙盘上的阵型,连程英谦也无法破解,但是殿下,你的狼奴,你的小狼夫君,只用一会会儿时间就破解了。殿下,你要是看见了一定会觉得自己养了世界上最聪明的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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