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霖打断狼奴将要启口的话音,两臂撑着沙盘,盯视着沙盘道:“他们把耶律丰山所率的主力军都牢牢看围在中心位置,如果你真要越过他们把耶律丰山杀了,也必定无法逃脱他们的围攻。如果你是先想把他们一一杀净,再去截杀耶律丰山,这也不可能,耶律丰山的主力军里没一个是好对付的,你杀一个,必定还能迅速再补上一个,你本人是体力耐耗不假,但你的部下不是,大家经不得干耗。所以,孩子,除了蛮打之外,战场上最为主要的还是智谋。而智谋,要看人心。” 狼奴看了看沙盘,江霖不愧是镇守边关多年的兵马大元帅,对北地的几乎是每根草都无比熟悉,所列阵型清晰多变,几乎无可挑剔。 狼奴深知自己虽然擅长狩猎,但对于权衡人心实在一窍不通,更不用说把人心看破后利用起来对付敌人了。 “那江伯想到要用什么智谋吗?可不可以教一教我?”狼奴收起帕子,把手里的剑重新挂回腰上,这便要到他身边看看他和程英谦以及几个军师商量的结果。 “对对,江元帅,你给辛鞘好好上上课!”余采晟从后头紧赶慢赶地过来了,闻言立马推着狼奴往前去。 近一个月以来,狼奴时常会找江霖学习功夫,江霖喜欢他超凡绝俗的资质,基本都用心教了,对他求知若渴的态度十分满意,这会儿便让军师将旁边的位置空出来,真跟他细细讲解起来。 狼奴听得一知半解。 什么“治众如治寡”“斗众如斗寡”“斗乱而不可乱”……还有“围魏救赵”“假道伐虢”,这些东西其实早些年师父就教过他了,给他兵书看,让他背,狼奴读个一两遍就记得滚瓜烂熟,大部分能勉强理解,但运用起来很困难。 “其实你之前于万军之中直接斩杀阿日斯楞和耶律汾,使其部下兵马全部溃逃,毫无抵抗之力,说穿了用的就是擒贼先擒王的计策。首将身死,没了主心骨,就跟一群娃娃上街偷菜找不着娘了一样,可不得急得哇哇直哭,怕得屁滚尿流?”江霖话糙理不糙,周围几人都接连开起玩笑话来,狼奴略显懵懂地点了点头。 在狼群也是这样,没有了狼王的指引,其他小狼都没法儿好好狩猎了。狩猎时也是要紧盯猎群中最弱的那个,再就是得打领头的那个。 “这围魏救赵,故事你肯定都听过了,用浅白的话来说,就相当于是……” 这边正说着,营帐从外一掀,江炽喘着粗气进来了,双目含光地正要对江霖回禀自己的战绩,抬头看到舆图前正垂着眼睛仔细听江霖教导的狼奴,步子慢了下来。 狼奴武力极高,兵策战术亦颇有悟性,但在权术上绝算不上聪慧,有的地方父亲讲了两遍他都没完全听明白,还耳朵微红地问能不能再讲一遍。奇异的是父亲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勃然大怒或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而是微笑着揽揽他的肩膀,用更缓慢的语速给他讲第三遍。 江炽站在帐前不动,直到忙着给狼奴和江霖端茶倒水的余采晟瞧见了,即刻上前道:“小将军回来了!小将军,坊川河那块战况如何?” 江霖这才移目看来,见江炽白甲之上血迹斑斑,剑柄剑鞘上还凝着血垢,不由问:“杀敌多少,余兵多少?” 江炽垂眸,低声禀道:“儿子杀了鞑靼一个五品将军,两个低阶副将,领兵杀敌三万,余兵……余兵还未清点。” 江霖皱眉:“没清点你急着回禀什么?你让你那些部将怎么想?去,给我点清楚了再来!” “……是。” 江炽正欲转身离开,临要踏出去前,江霖又把他叫了回来:“我看你这战应该打得不错,余兵若还有五万,你一会儿直接领兵到河洛镇去,两三更的时候鞑子很可能会过去夜袭。要是不满,英谦,让人给他点满了。” “是!” 江炽再次领命走了,程英谦也跟了过去,江霖接过狼奴捧来的茶喝了两口,提提精神道:“从昨天白天算起,你又连打三场战了,今晚好好歇歇吧。” “我不用歇,我精神很好。”狼奴迫切地看他,“接下来我去哪边打?” 江霖无奈地摇头笑笑:“你啊,把所有仗都打了,还给不给别人点立功的机会了?江伯也把这个教给你,锋芒过甚时,要会藏拙收敛,否则自身亦会受害。这道理不论在何时何地都受用。” 余采晟听了也点头应和:“对,小鞘,今晚你就歇歇吧,不行把兵书翻出来看看,一味蛮打可不行,要想成为最厉害的将领,就得像江元帅这样,样样要精,要融会贯通。” 狼奴觉得有理,便从江霖这借书先回西巷歇息了。两天没洗澡,他快臭了,这可不行。 看他翻着书出了营帐,余采晟想了想道:“元帅,我看小将军打一天下来也累得厉害,方才何不让他歇歇?” 其他参将副将都在忙着,江霖喝完茶放下茶盏,低声道:“我看得出来,自从回到北地,发现辛鞘立功无数,完全压住了他从前的风头后,他一直憋着一口气想发出来,打仗也打得比从前勇猛了,但光靠这点劲头有什么用,我让辛鞘先别急着往下打,是想他别树大招风,再顺便把兵策权谋学精通些不假,其实也是为着能给炽儿多留点表现的机会。有辛鞘在,我不指望他做到最好了,但总要有个差不离吧?未来这江家军交给他,辛鞘就是他的部下,想驭下怎么能跟底下人差太多?人家会不服!还有他这心思也得变变,要用人时,不能再完全从攀比的角度看对方了,得发其所长,为己所用。” 听完江霖一番话,余采晟不由感慨:“元帅真是用心良苦。” 看到江霖和狼奴最近相处得不错,余采晟心里终于有了点底,但狼奴和江炽之间却比以往更剑拔弩张了,这太令他担忧。 春日夜晚的北地风不比几月前暖和多少,江炽领兵骑马走在从宣府镇到河洛镇的路上,于幢幢火把光影中看向满天星子。 周围只有马蹄声和将士们夜行的动静,他身边那个姓孙的副将忍不住愤慨道:“元帅对您实在太疏于关心了!您胳膊受伤留那么多血,元帅竟一直只顾着和那个妖怪说话,小将军,咱今晚又得枕戈待旦地守城,您要不还是……” “哪来那么多废话。”江炽沉声打断,“父亲器重于我,才会将河洛镇守城之职交付于我。” 另一侧的何副将也甚是不平道:“小将军!器重,也不是这么个器重法儿啊!您今年才十七,生辰还大,满打满算十六岁,体质没那妖怪强不是很正常,就是江元帅年轻时候的体质也未必比得过他吧?这些天,日日夜夜地操劳,咱们跟着都心疼!元帅怎么就不能对您好点呢?” 江炽依然望着低垂天空的璀璨群星,迎风而行,久未言语。 到河洛镇与守城守备交接完毕后,江炽登上城楼往外眺望,两个副将在营房内收拾了床铺让他先把伤口处理了,趁着无事歇一歇,他们会在这替他守着。 江炽坚持要亲自去守,两个副将含着眼泪给他拉回去,解了他浸满血的袖子。看到那小臂上的羽箭贯穿伤,孙副将哽咽了:“……小将军,您这旧伤没好全,又添新伤,万一将来落了病根怎么办。” 何副将拿着药瓶子颤颤巍巍要给他小心地撒上去,江炽面无表情地拿过来,绷着手臂直接对着伤口大片大片地撒,又咬着绷带给自己紧紧缠上去。 他额头上渗了汗,孙副将要给他擦擦,江炽把他推开,起身朝门外走:“别耽搁了,要守就好好地守。” 两个副将忙跟上去,江炽踏出门槛受凉风一吹,猛地头重脚轻起来,眼前黑了一黑。 等他再睁眼时,人已经被抬到床上了。副将们又劝:“小将军,您哪怕歇半个时辰也好啊!” 江炽头还眩晕着,手背抵着微烫的额头,声音微哑:“就半个时辰,到了时间立刻叫我起来。” “好。” 副将们帮他把被子盖严实了才出去,还想把门带上,被江炽喝止了。 江炽把腰间的剑取下,抱在臂间,两眼微阖,虚望着从外头照进来的大片星光和守将们的背影,意识迅速模糊起来。 马蹄声,刀剑声,呼喊声。 扑到脸上的热血,浸透鞋底的凉血,顺着剑一直湾流到手臂的黏血。 有人在后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了半步,听见父亲的声音在旁边的高马上响起:“炽儿!杀了他们。” 他抬头往前看,三个被绑成一列的鞑子眼神挑衅地看着他。 他们各个身材高壮,呼吸时喷出的白气比血还烫。 身形尚且瘦小的江炽两手握着剑,手心不知是血还是汗,滑得他将要握不住了。 父亲又推了他一下,把他往那三个人面前推,他勉强站稳,父亲鼓励他:“别怕,他们是我们一辈子的仇敌!杀了他们,是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也是给你那亲哥报仇。炽儿,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江炽闭闭眼,咽咽唾沫,把剑提了起来。 一剑刺下去,贯穿他们三人的心脏,三个都会一起死掉。 他主动往前走,剑在抖。 “杀啊,小公子,杀!” 江炽把剑尖抵在那人的心脏处,抬头时看到那人放着寒光的眼睛,黑白分明,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忙把头低下去,在父亲和将士们的鼓励和催促声中大叫一声把剑刺了下去。 血滋出来染红了他的手,鞑子的呼吸急促起来,挣扎着,却又被死死地束缚着。 “这剑够长,再刺,再刺!” “再刺!小公子,再刺!把他们都杀了!” …… 江炽闭上眼使出全身的力气刺,一直刺,一直到那把长如白练的剑被血肉淹没得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柄。 他松了剑柄再抬头,那人还没死透,呼哧呼哧着,嘴里在吐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染出了血色,恶狠狠地瞪着他,一直瞪,不眨眼。 马上又一剑从他们的脖颈上划过去,江炽站在原处,铺天盖地粘稠的血喷到他的脸颊与眼皮上,他抖着眼睫睁开,三只头颅齐齐坠地,光秃秃血红红的脖颈上还在冒血,还在冒。 为首那人的头颅滚到了他面前,他往后退,看到那双狰狞的眼睛依然在瞪他。 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墙倒海,江炽挣着迷蒙的意识从榻上持剑翻身而起,手握剑柄,以鞘抵地搜心抖肝地干呕起来。 吐了一地酸水,自辰时吃过两张饼,他至此都未再有胃口进食。 他抬目往前看,门虚掩着,星光洒满,却似乎少了几道影子。 他立马起身甩开门,眼前空空荡荡,底下喊杀声不断,守在门侧的小将给他端了杯水过来,结结巴巴地解释:“孙,孙何,孙副将和何副将都都,都不叫属下喊您!鞑,鞑子才来一个时,时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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