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心阻拦,可内官监的记录到底还是送去了内阁。 经三方记录比对核查,太子核出了些不同寻常来。 时值上元佳节,赵令僖远远望着华灯点上,笑听白双槐回禀。 有两件事。 其一,太子清查前朝内廷宫殿修缮记录,发觉有人伪造记录,借修葺宫殿之名,行贪墨之实。有工部修缮纪要及户部账册为证,工部修了座并不存在的宫殿。于是一道奏折送入钦安殿中,激起皇帝盛怒。 其二,庄宝兴送信回宫,八百里加急。 “阿宝说什么?”她手指微曲。正涂蔻丹的笔便不慎画过她的指节,葱白玉指上落下一截红痕。宫婢当即伏地求饶。 白双槐顿了顿,看次鸢传人将宫婢拖走后,方继续说道:“信写得不短,太啰嗦了些。属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笼统挑出了三点主要的,先讲给公主听听。第一是说离京时,南陵王妃早已在京中等候,随后一路陪着张大人回孟川。途中遭遇两次截杀,也是南陵王妃的手下护住了人。” “原来是七哥。”她喃喃道。 赵令彻迎娶孟文椒那日,花轿自宫内出发,进孟宅落轿迎孟文椒回宫行礼。随后就是张湍出逃。大约是迎亲前,张湍得赵令彻相帮藏身花轿,随着迎亲送亲队伍,寻机逃脱。张湍合族亲眷,也是得赵令彻庇护,才能躲过她派去搜查捉拿的护卫。 她的七哥,原来一早就瞒着她,做了这么许多。 白双槐继续说:“第二是说,张大人到孟川后直奔宗族祠堂,但张家宗亲却拦在门前,吵闹着不准张大人祭拜双亲,还要请家法训诫张大人。” “阿宝就由着他们动手吗?” “这倒没有。”白双槐叹道,“可阿宝虽然拦在张大人身前,但张大人却不愿领情,甘心受罚。光天化日之下,就在祠堂门前,张家宗亲是半点不留情面,拿来藤条就要抽打。阿宝说那藤条都是带刺的,以张大人的体格,抽个一下两下那都是要命的。阿宝想着只要能让张大人进门,他替张大人受受罚也没什么。但被张大人拒绝了。” “他惯喜欢自讨苦吃的。” “公主有所不知。”白双槐再叹,声调低沉,带了些悲意:“阿宝原本也不明白,张大人何苦受这个罪过。但那藤条抽落的时候,张家宗亲念念有词,倒是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原来张大人的双亲,是被活活气死的。” “气死的?”赵令僖忽觉好奇,“仔细说说。” “此前公主派侍卫请张家宗亲进京赴宴,他们不知好歹,举家迁走。到孟川请人的侍卫气不过他们拂了公主面子,就在张家祠堂小闹了一把。没想到他们竟将账记在公主头上。后来不知怎的,张大人侍奉公主的消息传到他们耳中,这原本是无上荣耀的事情,我估摸着他们是记祠堂的仇,认定张大人背弃先祖,败坏张家名声。那二老更是气量小,就因着这点事,活生生气死了。张大人听了张家宗亲的话,也认定自己不孝,致使双亲早早离世,所以才甘心受罚。” 她疑道:“就因为这个?” “信里是这么说的。” “回头去找找林胤、崔慑,让他们将当时闹祠堂的侍卫都找出来,送去孟川张家祠堂。”她略想了想,“都给张家那委屈的列祖列宗磕磕头、上上香,末了在牌位面前赐自尽吧。” 白双槐迟疑道:“这恐怕难找。再说祠堂见血也不吉利,保不齐张家人又要拿这事做文章。况且,侍卫们说到底也是为了公主。” “也是。”她听白双槐所言,改了主意:“那就让他们在祠堂门前,将张湍受过的抽打都受一遍。倘若张家不再记仇,便都各复原职,赏些金银偿偿委屈。若还记着,就日日受罚。直到张家不再记仇、不再为难张湍为止。” 白双槐应下,继续禀道:“接着就是第三件事。是说张大人的老师,要将他逐出师门。” “他的老师?” “说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姓颜,孟川及邻县都对他颇为尊敬。阿宝说,如果真叫这姓颜的老头把张大人给逐了,张家那群老头估摸着也要依葫芦画瓢把张大人逐出族谱。”白双槐看她脸色冷下,忙道:“阿宝原本想着,索性将这颜老头宰了,人一死也就不能逐张大人出师门。但因为这颜老头到底是张大人的老师,没有公主下令,他不敢贸然动手。” 袖摆轻摇,她刚抬手要将此事定下,却忽然转了主意。 宫人呈上笔墨纸砚,白双槐好奇张望。见她左手提笔,稍作思量,便振笔疾书。不多时一篇信成,待宫人吹干墨迹,叠起封蜡,信函便送入白双槐手中。 “找崔兰央要队人马,将信送去昙州,沈越看过信,自会随你前往孟川解决此事。”她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命白双槐退下。 一个姓颜的老匹夫,不过在孟川附近有点名望,就想趾高气扬踩她的人。 而沈越,却是天下人心中的泰山北斗。 白双槐刚转身抬脚,又折回问道:“那太子那边的事?” “险些忘了。”她若有所思,“那座不存在的宫殿,叫什么名字?” “获麟呈祥殿。” “名字倒是吉利。” 死物本无灵,世人择字名之,大凡图个吉利。 可惜事与愿违,全无吉祥如意。昔日雕梁画栋,其存在本身及佐证都尽付之一炬,却仍旧可从纸笔下窥得片言只字。赵令律费尽心思拼凑,以为是支利箭,可杀朝野。却未猜过,会是柄刺向自身的尖刀。 上元佳节,满月明辉。各宫各苑自行滚元宵、燃焰火、挂花灯,喜气满宫闱。独东宫院墙内,满是凄清幽寒。 席间无念听赵令僖提起,评说:人非先知,所见所思受所知所念所扰,难免有欠缺错漏之处。 赵令僖不以为然:“蠢笨而已,哪有这些借口。” 无念哑然,倘若太子早先便从皇后口中得知获麟呈祥殿之事,抑或皇后未被幽禁,他眼前必不会是如今局面。但见赵令僖兴致缺缺,无念默声,不再争辩。 尚衣监在散席前赶来,呈上一朵硕大赵粉牡丹,金色花蕊于灯下潋滟流光。是朵宫花,花瓣如常制以丝绢,花蕊却非金丝掐成。捧来一看,可见金蕊是颗镶宝胡桃漆金,再细看去,胡桃刻纹竟是宫殿模样。 发髻重新梳过,不缀珠饰,仅余一朵牡丹压鬓。 她照镜看过,心满意足向钦安殿去。 “听说父皇动怒,儿原不敢来,却又担心父皇气坏身子。思来想去,还是来了。”她提盏宫灯在床畔坐下,“假和尚给儿出了道灯谜,儿解不出,顺道来求父皇帮忙。” “竟有却愁解不出的灯谜,我倒要?????好好瞧瞧。”皇帝接过宫灯,将之稍稍倾斜,细细看着灯面。憔悴的面容被宫灯柔火照着,显得红润许多。 忽然,一簇火焰窜起,点燃灯面。 事发突然,皇帝怔然失神,她忙起身,抬手提起衣袖扑压火焰。 作者有话说: 剧情稍有调整 ? 第83章 火焰在她袖底熄灭,鬓边牡丹却因此跌落,发髻也微微松散。 钦安殿内一阵慌乱,残损宫灯被孙福禄急慌慌撤去,其余宫人赶忙上前检视。皇帝回过神,焦急抓起她的衣袖,慌张张问:“可被烧着了?” 她拉起衣袖,亮出毫发无损的小臂,莞尔道:“父皇不必担心,儿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皇帝看着她袖间火灼痕迹,仍是心神不宁,立即传御医入殿,另遣宫人往海晏河清殿取新衣。 “儿当真没事。”她握住皇帝手掌,“反倒是儿带来的灯害父皇受惊。” 皇帝心不在焉,频频催着御医。御医紧忙赶到钦安殿,再三诊脉,告知皇帝公主无恙,皇帝依然难以安心。她在旁看着,心知皇帝并不惧怕火焰,甚至设立消业井,将一切罪孽投入其中焚烧殆尽。那他在害怕什么?是怕她被火焰焚烧? 或是说,害怕的是另一个人。 获麟呈祥殿毁于一场大火,倘若武宁王死在这场大火中,皇帝因此想要抹去这座宫殿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并将废墟设为禁地,就不难理解。 几名御医在旁商讨着,回禀时云里雾里说了一通,最终道是开几贴汤药用着。见到药方,皇帝才稍稍安心,叮嘱御医仔细煎药。恰时前去取衣的宫人也已返回,她往另间屋子更换衣物,回到殿内时,见皇帝正捧着跌在被褥间的那朵赵粉牡丹。 “换衣时还在想宫花落在了哪里,原来是在父皇手里。”她笑吟吟在床畔坐下,招手唤孙福禄送来梳子,央着皇帝为她梳发簪花。 皇帝仔细为她梳髻,簪花时赞道:“花蕊做得别致,是谁的心思?” “这花蕊是去岁七哥离京前送儿的生辰贺礼。此前裁的几朵牡丹,金丝掐蕊呆板木讷,儿不喜欢。后来瞧见七哥送的胡桃,就命尚衣监漆了金嵌在宫花里头。” “我记得去年老七去南陵时,还没到你的生辰。他倒是有心。上头镶的这些宝石挑得也不差,总听王焕说老七节俭,差点就相信了。” “宫里怎样的宝石没有?镶几颗算不得有心。”她将胡桃自蕊心摘出,递到皇帝眼前:“真用心的地方——父皇仔细瞧瞧,胡桃上另有玄机。” 闻言,皇帝侧目,捏着胡桃迎光细看,见其上雕刻着亭台楼阁,各色宝石恰拟作花园湖泊。无须她再提醒,皇帝认得出,胡桃上刻着的正是海晏河清殿,从东至西,自南到北,大小宫殿亭台无一遗漏。 甚至琅嬛斋后小重锦寺,亦列其中。 皇帝脸色微沉:“这雕刻手艺倒是精细。” 天下工匠巧手数不胜数,但精雕细琢,除却一双巧手外,海晏河清殿建宫时图纸必不可少。当年修造海晏河清殿,是他亲自命人将图纸拆分,完工后只留拆分图件存档以备不时之需,其余图纸皆被销毁。 存档图件老七绝无可能拿到,那么胡桃雕刻图纸从何而来?老七知晓多少?看来不仅太子妄图纠缠往事,老七亦不让他省心。 “今岁元春,父皇没将七哥召回京过年。不如现在下旨,将七哥召回京来,正巧下个月是儿生辰。”说着见皇帝发呆,她倾身向前凑近些许,一声轻喝将皇帝惊回神,才又笑眯眯道:“父皇说好不好?” “好。依你。”皇帝将漆金胡桃放回花心,“看看你七哥今年给你备了什么礼物。” 次日清晨,王焕进宫候旨。 将近午时,赵令僖方姗姗来迟。 她笑吟吟跨过门槛,解下氅衣,捧着手炉在文渊阁内落座,向王焕道:“老师久等,我来迟了。” “公主言重。公主天资聪慧,微臣才疏智浅,岂敢以师者自居。” “我虽不常往学宫听课,却也是学宫的学生。老师是七哥的老师,自然也是我的老师。”寒气久久不消,她打个寒颤,缩缩脑袋,手炉捧得更紧:“屋内这样冷,文渊阁的人怎么当得差?还不再送几个暖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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