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拿着浸过温水的丝帕简单擦拭去赵时佼面上污浊,皇帝见状,揉着双昏花老眼,颤巍巍走向近前。霎时惊惧悲戚遍及全身。 赵令彻俯首请罪:“父皇恕罪,儿臣未能护四姐周全。” 四周寂如死潭。 顷刻间,皇帝抬脚踹去,赵令彻猝不及防,被掀翻倒地。 声嘶力竭的厉声叱骂在夜幕下回荡:“她是你姐姐!你躲在她的身后,任她被火烧成这样!你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 随后,众目睽睽之下,皇帝一口鲜血喷出,歪倒一旁,不省人事。 赵令僖慌张撑起皇帝身躯,仿佛撑着一座大山。 她未曾料到,父皇竟会因此病情加剧。 二月十三,钦安殿药味深重,久久不散。殿外跪满朝臣,殿内满是皇子公主妃嫔,唯赵令僖与太子二人守在床前,等候皇帝苏醒。 傍晚,皇帝张了张眼睛,气若游丝,吐出断续字句后,复又昏迷。太子闻之,传令王焕拟旨,七皇子赵令彻德行有亏,不容于天,着褫夺爵位、削除宗籍、贬为庶民。殿内殿外,尽皆骇然。 多名御史随即上表,弹劾南陵王借安定官场之名、行把控地方权柄之实,历数罪证条条,一应送入内阁。 朝野震荡,始作俑者却已无暇顾及。 “公主,茶凉了。”无念手指探过茶盏瓷壁,低声轻叹,旋即嘱咐宫人再换一盏。 赵令僖捧着本医书魂不守舍,恍惚间应了一声,再没说话。热茶送来时,无念端到其眼前,低声劝道:“昨日御医诊脉,说公主是心火旺,多饮茶水,少思少虑,口舌溃烂自会缓解。” 她就着茶盏啜饮一口,不慎烫到舌尖,无念急忙将茶盏搁置一旁,唤人取来凉茶。 “无念,先前张湍昏迷不醒,几个僧人在院中敲敲念念,他便醒了。”她蓦然抬头,“你说是不是该找那些僧人来,去钦安殿敲敲念念?” “公主,所谓经文佛陀,都是虚假,前人杜撰来自欺欺人的。”无念将手中佛珠缠在她的腕间,“若求心安,我代公主在钦安殿诵经祈福,以求皇上早日痊愈。” “那你快去。”她催促道,“每日多念几篇。” 无念无奈应下,还未出门,忽见远处有人本来,仔细分辨后,他出言提醒道:“公主,庄宝兴回来了。” 庄宝兴自孟川归来,带回个好消息。哪怕知晓皇帝病重,有意遮掩喜色,可话出口时,难免带点儿喜气:“公主,临行前张大人给我一个锦囊,叫我到地方了打开。公主定猜不到,属下到地方打开一看,照着锦囊指示,将谁找回来了!” 赵令僖心中烦闷,拿着医书扣上脸颊道:“别卖关子。” “公主稍等,她身子不大方便,赶不得急路,我们路上走得慢了,不然早该到京城了。” 凉茶刚巧送到门前,遇到庄宝兴带回的人,那人伸出一双皴痕交错的手掌,从宫人手中接过凉茶,缓缓送到赵令僖面前。 “公主,喝盏凉茶消消火。” 她闻声蹙眉,旋即抬头,医书滑下,视野豁然开朗。 一名荆钗布裙的妇人正立在她眼前,其眉眼神态虽然如昨,可满面风霜却难抹去。她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久别重逢。不知怎的,她竟为其流下一滴眼泪,倏忽坠入盏中。 她唤:“次狐。” 次狐将茶盘侧竖,扶着腰身艰难半跪行礼。 她垂眼看去,这才发觉,次狐腹部凸起,已然有了身孕。她稍显无措,无念在她开口前,先行将次狐搀起。 “怎么回事?” 次狐回禀:“请公主恕罪,奴婢此前落难,幸得兵将搭救,后来未曾请示公主便私许终身。” 见其手掌托着腹部,动作颇显笨拙,她想起之前猝然生产的商云衣。于是摆摆手道:“坐下回话。阿宝先说。” 作者有话说: 小张大人下章回来。 ? 第85章 庄宝兴所述甚是简单,他只依张湍所说,回京时舍近求远,取道禾丰县城,夜探禾丰粮仓及军营。后在军营角落,找到了正在浣衣的次狐。 张湍交予庄宝兴的信中并未说明因由始末,赵令僖只稍作推测,心中就已明了。逆贼虽行恶事,但舍不得这数百训练有素的护卫将士。既想藏人,又要能够供给数百将士日常消耗,靠近粮仓的重军营地,再合适不过。庄宝兴忆起当日抵达禾丰县时,路上所见车辙深浅,倘若车队所载是那数百将士,也说得通。 如需查证,无论比对兵部记录在案的禾丰营地名册、清点人数,或是调营地及禾丰粮仓粮草进出账目,总能找出蛛丝马迹。 一旦找出,就是铁证。 即便有谁试图销毁,回到她身边的次狐亦是实证。 张湍既查出线索,此事便有着落,她不必再费心细查。随后吩咐次狐退下,命人传崔兰央进宫。 虽无需细查,也当知些梗概。崔兰央自幼喜爱武艺兵法,钻研之时,便生出来日效父为将的念头,兼之崔慑领禁军统领之职,崔兰央对朝中武将了解颇多。取醉园中赏花闲聊几句,禾丰营中几名主事武将的履历,经谁举荐提拔,与谁关系亲厚,就已说个大概。 一枝桃花折下,她将花枝交予崔兰央道:“桃之夭夭,当饮桃花酿。阿兰代我将这枝桃花捎给子湄哥哥,约他明日晌午到南陵王府。就说我与七哥饮宴,请他作陪。” 崔兰央领下差事,带着桃花离宫。 海晏河清殿内宫人自酒窖搬出桃花酿,预先运往南陵王府。 惩处赵令彻的旨意虽下,但因皇帝始终神志不清,朝中官员对此各执己见,每每提及都争吵不休。太子只说左右为难,下令将赵令彻圈禁王府严加看管,其余事宜皆等候皇帝病情好转再下决断。 靖肃公主将酒酿搬进南陵王府的消息,不出半日已传遍京城。 傍晚赵令僖带无念往钦安殿,看着皇帝迷迷糊糊吃药用膳,心中叹息刚落,太子随之现身。几句关怀问候说罢,太子话锋一转道:“却愁突然要去南陵王府,这事确实难向朝臣交代。往日有父皇,任你随心所欲。如今父皇昏沉沉的,我虽为储君,但许多事情不似父皇那般令行禁止。” “我做什么,为何要向他们交代?”她笑答,“往日我能随心所欲,如今亦然。” 太子劝说无果,默然良久,随即下令御膳房备菜,明日送去南陵王府摆宴。次日朝会,群臣议及此事,太子推说靖肃公主代他前往问话。散了朝,解悬未出宫门,就被截去海晏河清殿中。 晨起,次狐照旧取来衣裳,为赵令僖更衣。 刚套只袖子,次狐的手指触到她的肩头。指上皴痕新茧粗糙,只轻轻擦过肌肤,就令她倍感不适。次鸢见状,上前接过衣裳,继续为她更衣。次狐略显无措退开,她瞥见镜中身影,其腹部隆起格外刺眼。 她随口吩咐:“叫人将旁边院子收拾出来,你安心住着休养。” 次狐垂首谢恩,与此同时,屋外宫人通传:“启禀公主,解少卿到了。” 梳洗完已近午时,她带上解悬一同前往南陵王府。 王府内外皆有重兵把守,赵令僖带解悬直入府内,无人敢拦。转过照壁,便至庭院,院中一树桃花灼灼。 树下,赵令彻与薛岸二人闲闲站立。 赵令彻衣冠齐整,好似精神抖擞,但走近再看,其眉宇之间愁色难扫。虽不至形销骨立,却也清减不少。近旁薛岸以一枝桃花作簪,头发半束。她经过时斜睐一眼,见枝上桃花已然打蔫儿,应是昨日崔兰央捎去的那枝。 在赵令彻面前站定后,她踮脚细看,关怀道:“七哥脸色不好,难道是久住南陵,再回京中不大适应?” 赵令彻无奈笑笑:“却愁说笑。宴席备妥,酒已温热,快快入席吧。” 席间推杯换盏,闲话家常。 至酒酣罢宴,移步后院,半醉半醒赏花游园。赵令僖在前折花扑蝶,步履摇晃,赵令彻小心跟在近旁,以免她不慎跌倒。薛岸与解悬并肩在后,不紧不慢,不远不近跟着,始终默不作声。 待至花间隐榭,赵令僖稍觉疲乏,斜靠红栏半卧。微风携花香拂过,吹起几绺松散乱发。双眼微张,两颊泛红,转眼见薛、解二人缓缓跟至,莞尔醉语:“琼枝璧月,养诸玉宫。” “这是该争上一争。”薛岸抬手拨开柳帘,步入亭中笑问:“却愁可要好好说说,今日谁为琼枝?谁为璧月?” 赵令僖顿觉为难,抬指在空中来回划过。解悬避之不及,暗暗藏入柳荫。赵令彻无奈轻笑,上前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扣回掌心,解下外衫披在她身上,低声道:“她醉了,你何必闹她。” 她转眼望向榭外垂柳,柳绿之下,藏有花红。满园春色中,朱红官衣,长身玉立,倏忽间,她想起张湍。 “站那么远。”她招招手道,“几时回的,怎么藏在七哥院中,不来见我?” “果真醉了。若非我知无绾,回头定要去找商夫人告上一状。”薛岸奇道,“这是将无绾认成谁了?” 柳荫下,解悬莫可奈何,推开柳枝揖礼道:“公主,微臣解悬。” “解悬?”栏杆硌在后背久了,她觉着酸麻,于是手臂搭上栏杆,上身歪侧,脸颊半枕手臂,松闲疏懒道:“害七哥幽禁府中的罪魁祸首还敢现?????身?” 薛岸笑道:“却愁这是醉糊涂了。” “你说本宫糊涂?”她睨向薛岸,满是不悦道:“解悬,丰登粮坊春粮案的始末,难道不是你查明的?” 解悬应声:“尚有些许细节未能补全。” 三言两语入耳,赵令彻已不复闲适从容,他大概猜出赵令僖所言何意。奉诏归京途中,他曾收到密信,知晓解悬奉赵令僖之命重查春粮案,抵京后意欲当面解释,却被拒之门外。至今日,他方有机会与赵令僖单独叙话。 赵令彻屏退其余人等,又摆手示意薛、解二人退下,解悬喜上眉梢,行礼告退。薛岸随之离去,走远后回望一眼,小榭风光被层层柳帘遮住,难辨究竟。 人已散尽,小榭内仅余兄妹二人。 “春粮案确实是我一手设计,却愁恼我也是应该。” “很恼很恼。”赵令僖缩回手臂,侧枕着冷硬栏杆,垂眼低眉,声调闷闷:“七哥想做什么,大可与我明说,怎能如此算计。” 赵令彻暗自苦笑,解释道:“地方官场向来难缠,若非京中春粮之事震动朝野,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朝廷才会出手清理。但至今未与却愁说明实情,确是我的过错。”说罢长揖肃声:“我在此向却愁道歉赔罪。” “冷。”她缩缩脖子,又撇撇嘴道:“还硌。” 赵令彻直身,略作迟疑后,在她身旁坐下,将人揽在怀中。 她枕着赵令彻的肩膀,悄声道:“是我命解悬查明春粮案,案件详情却被太子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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