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回道:“正月间,文渊阁内日常仅有三四人值守,点多炭盆未免太铺张浪费些。是微臣命他们减些炭盆、灯烛。” “看来七哥不仅课业学得好,连着节俭都记进心里,平日身体力行。”暖炉送到,四周逐渐温暖,她舒展开身子,由着暖炉烘烤:“学宫那么多学生,我猜老师最钟意的定是七哥。这道旨意,交给老师来拟,再合适不过。” “请公主示下。” “皇上有旨,召南陵王归京,接旨后即刻启程,务必于二月初九前抵京。”她将手炉放在案上,“老师现就拟旨,有我代父皇加盖玺印。传旨钦差由老师定,黄昏前出京。” “这——”王焕心中生疑,“原南、陵北两省目前由南陵王暂理局面,贸然将人诏回,两省事务搁置不前,恐怕不妥。尤其原南,百姓再经不起折腾了。不知能否延缓一二,待南陵王将原南、陵北事务妥善安置后再进京?” “可若迟些,就赶不上我的生辰了呀。”她困惑道,“难道原南陵北的百姓没了七哥,便活不下去了么?” “微臣绝无此意。微臣这就拟旨。” 待圣旨拟好,赵令僖粗略看过,取来玺印盖下。传旨钦差亦被召入阁中,临时受命出发,临行前,王焕另修书一封,请钦差随之送到赵令彻手中。 至夕阳西沉,赵令僖站在城墙墙头,眺望远去烟尘,向身旁王焕问道:“老师作为次辅多年,朝野上下各级官吏的才能水准想必尽在心中。现下有件小事,需个能查擅断的人来帮一帮我,老师可有推荐?” “三法司内,若说查案断狱,无能出解悬之右者。”王焕沉声,“只是年前时候,吏部报内阁对其停职查办,如今人正禁足家中。” 解悬的确是查案断狱的好手,但三法司内,贤才能手不在少数。王焕只提解悬,是其被停职多因曾遭赵令僖戏弄为难,几个平日与他不对付的同僚趁机请了御史弹劾。一通争辩下来,解悬不得不停职回家等候发落,尽管没能查出什么,但启用之事还是推了再推,遥遥无期。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借此机会,由赵令僖亲自启用,化去这桩无端是非。 “那个对张湍‘扫榻相迎’的解悬?也不知我去他家中,他会不会这般迎我。”她蓦然笑笑,“老师带个路吧。” 解宅地处偏僻,赵令僖久见京城繁华,从未到过如此荒僻之所。又值元月天寒,几道冷风刮过,更显荒凉。 “微臣解悬,恭迎公主。” 侍卫早早传讯解宅,解家上下候在门前礼迎。 她刚下鸾车,便听宅内传来吵嚷,从一阵慌声乱语中,可辨出句细腔急声:“公主驾临,我岂能不来!” 解悬暗自叹息,回望院中。 灯火明亮,将院外重重人影映上门内照壁。照壁旁侧,几名侍女侧身提灯急行,灯笼不住摇曳。侍女身畔紧跟着名女子,浅碧衣裙,云鬓花容。女子经照壁时,灯光铺过,将其身影投上石壁,腹部隆起尤为明显。 “内子身怀六甲,臣唯恐其冲撞公主,先前未允其来迎。恳请公主海涵。”解悬忧心妻子,说罢频频回看。 “妾身商氏,恭迎靖肃公主凤驾。”商云衣跨过门槛,步下台阶,行动颇为艰难。到赵令僖面前时,托着孕肚矮身行礼,模样稍显滑稽。 “商氏?”她细想一番,印象模糊地问:“我记得,赵时佼的驸马似乎也姓商?” “公主说得是妾身堂兄,侥幸得天家垂青,得以尚四公主。” “是吗。”她好奇上前,抬手轻轻压在商云衣腹部。她少见孕妇,今日头回晓得孕肚摸上去不似软枕云被,倒似瓜果。于是又问:“很重?” “承蒙公主关怀,月数一大,肚子就愈发沉重,让公主见笑了。” 她出手托了托,好似是有些分量。 与此同时,商云衣忽而凝眉轻呼,站立不稳。一旁解悬赶忙上前搀扶,商云衣搭着丈夫手臂,倚靠其肩,扶着腹部哑声低喘:“好像是要生了。”一句话喘了多次,难说囫囵。 解悬急命侍女去请产婆,刚要抱起妻子回院,才忽而忆起一旁还立着个赵令僖,不得已稳了稳神道:“内子临盆,冲撞公主,恳请公主宽宥。若有罪责,微臣愿一力承担。” “要生孩子?”她微感诧异,但见商云衣转瞬之间额发尽湿,脸色煞白,面容扭曲,被牙齿咬出血红的嘴唇下压抑着痛苦的哀声。“去,去请御医和产婆来。”她?????左右看去,招来次鸢又道:“找几名侍卫骑马去,跑快点儿。” 王焕在旁附声:“公主,院外寒凉,还是进屋说话吧。” “对对。”她点点头,目光仍在商云衣身上。 解悬再顾不得许多,横抱起妻子便向院内奔去。解宅侍女急着先去请近处产婆,另有管家侍女引赵令僖入厅落座,其余家眷跟随在后。宅邸上下灯火通明,慌乱折腾,闹个不停。 她坐在厅内,刚刚端起茶盏,便听到院中侍女吆喝呼喊。而解悬迟迟不来,她等得心烦,又好奇不已,起身要往产房去。 解宅家眷跪在躺下,急忙劝说:“产房多见血光,不吉利。公主千金之躯,岂能涉足那等污秽之地。” “不吉利?”她自众人身畔行过,“二十年前,本宫也是从产房里出来的婴孩,依你们所言,本宫也是秽物?次鸢,看看是谁说的这话,掌嘴。”解宅家眷不敢再拦,厅内侍女战战兢兢在前引路。 商云衣在内宅生产,她刚跨过内宅院门,就听到声凄厉惨叫,抬眼一看,解悬正趴在门上着急喊问:“阿霓怎样了?” “孩子太大,难出来。夫人遭着罪。”房内守着的侍女隔门急声回答,“可产婆没办法,说往常也有,只能,只能听天由命。” “告诉产婆,阿霓不能有事。只要阿霓平安,解悬必当重谢。”解悬心急,“若清兄,若清兄定有办法——”说的是御医贺沅,贺若清。贺沅乃是朝野上下众所周知的妇科圣手,若能请他前来,必有对策。 赵令僖站在院中,看解悬心急如焚的模样,不由低声轻笑。 一旁侍女疾行报信说:“御医贺大人来了。” 解悬闻之两眼一亮,终于放开那扇紧闭木门,快步窜至院中。侍女刚报过信,贺沅随之赶至,前襟后背尽被汗湿透了。 “若清兄,快帮帮我。”解悬抓住贺沅手臂,拉扯着便往前去。 贺沅刚要上前,猛然见一旁赵令僖正含笑望来,扯着解悬刹住脚步,向其行礼。 “免了。”她踮踮脚,“解悬,本宫帮你将贺御医招来,你待如何?” 解悬焦急妻子安危,仓促行礼回说:“日后必定鞍前马后,为公主解忧。” “去瞧瞧吧。” 等她令下,二人匆匆谢恩,便急着往门前去。贺沅来时,只怕遇到意外情形,随身带着名医女。闻说是胎儿巨大,当即指点医女入室为商云衣施针,再送丹丸化汤紧急服用,又拟了药方差人抓药煎药。 随后陆续又有数名御医、产婆赶至,门内门外挤了个水泄不通。解悬无地落脚,挪到窗边扒着窗缝,想要看个究竟。 至戌时,一声响亮啼哭响彻院中,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赵令僖。 “恭祝大人,母女平安,母女平安。” 解悬急忙推开挤在门边的人群,想要进屋去看,又被产婆拦住:“夫人刚刚生产,见不得风,大人且再等等。” “恭祝贤弟。”贺沅悄声提醒,“还不快去谢恩。” 解悬一门心思在屋内,几乎已忘记院中还有个赵令僖,得了提醒,方不情不愿地前去谢恩。 “孩子呢?”赵令僖抬眼一扫,只见乌泱泱的人群,耳畔虽有小孩啼哭,却不见踪影。 “在屋内。” “抱来看看。” 产婆将孩子里外包裹严实,战战兢兢送到赵令僖眼前。 红锦棉被将小孩团成一团,只露出张皱巴巴的胖圆脸,她轻轻扒着锦被边缘,斜眼看着解悬问道:“你瞧过吗?” “回禀公主,微臣尚未得见。” “恐怕见了要难过。”她低笑道,“这样胖的脸,眼睛也小。真丑。” 解悬紧张抬头探看,想要一看究竟。她摆摆手,产婆得了许,忙将孩子送到解悬身前。解悬小心翼翼抱起孩子,见到孩子时情难自已,潸然泪下,又怕泪水落在孩子身上,忙将孩子递给产婆,自行抬袖抹泪。 她惊讶:“丑是丑了些,怎还哭了?” “微臣一看见她,便想起微臣的妻子九死一生才将孩子生下来。” 她霎时怔神,九死一生也是生,而她出生时,她的母亲有死无生。片刻后,她回过神来,沉声道:“解悬,如今你妻女平安,得了空闲,本宫有话要问。去年春上,有商贩以赈灾粮充春粮在京城售卖。可还记得这桩案子是由何人审理?” 得此提醒,院中众人方才觉察,靖肃公主此来解宅,忽逢商氏生产,竟是一直等到孩子平安出生。对其往日行径有所耳闻者,无不后怕。 解悬无暇理会赵令僖今日转变,细细思量此事。 去年赈灾粮在京中贩售一事,轰动至极。其一是因涉事商贩被赵令僖亲自下令处刑,其二则是此事直接牵出后续派钦差巡察原南之事。但这桩案子交由三法司会审后,虽有蹊跷,但因事主已然毙命,又牵涉靖肃公主,故而潦草结案。解悬欲要追查,却被压下,所有证据卷宗也被封存,他再不能看。 “这桩案子是由三法司会审,已经结案,涉事粮贩也定了罪。”解悬寻机又道,“卷宗证据皆被刑部封存,公主想要知晓详情,微臣可往刑部去取。” 她问:“查得清楚吗?” “卷宗所录足够定罪。但不知公主想要怎样的清楚?” “若叫你来查,能有多清楚?” “前因后果,事无巨细,绝无疏漏。”解悬说罢,仍觉不足,补充道:“微臣敢以项上人头作保。” 她招次鸢来问:“王焕呢?” “王大人道是不便出入内宅,现仍在前厅。” “让他趁早拟旨,其一,即日起解悬官复原职,另兼任刑部侍郎。其二,解悬之妻商氏,封四品诰命。”说完又向解悬问道,“你这女儿,想要什么赏赐?” “微臣谢公主恩典。”解悬俯首,“但如今解悬无功,不敢求赏。只是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公主准允。” “说。” 解悬郑重其事道:“微臣查明此案前因后果,不求封赏,只求能有机会重审另一案件。” “莫说一件,只要你能让本宫满意,三法司内所有案卷,你想重审,就能重审。明日一早就去刑部报道,取了案卷到宫里来回话。”她已觉困倦,不多逗留,回宫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剧情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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