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③ 她的来处,又在何处? “张湍。” 她蹲下身,灯笼放在雪地上,环臂抱膝,静静看着张湍。 张湍闻声,尤然悲矣。他缓缓直起身,风骤归也,灌满衣袍。 她看到他衣襟飘摇,风雪直入胸膛。 她看到黯淡烛火下,半隐半现的心口上,浅浅凸起的字痕。是她的名字。原来,她的名字早已镌刻在他心头,除非血肉枯朽成灰,将永伴在他左右。她将手掌探近,掌心熨上字痕。冷暖交织,最终寒不是寒、暖不是暖。 “你想回去?” 她问。 “求公主成全。” 他求。 “好。” 她缓缓站起身,从次鸢手中接过纸伞。 纸伞倾斜,为他遮去风雪。 “我放你回去。” 张湍叩首谢恩,起身与她擦肩。双膝冰冷僵硬,步伐不稳带倒一旁灯笼。灯烛倾倒,触雪而熄。他浑然不知,仍向前踉跄行去。 她转身追看,檐下灯盏却照不见行入深巷的背影。 只有一袭黑影,融入风雪长夜。 张湍知来处,今向归途去。可今日向归途,来日向何处? “张湍。” 她看着漆黑一片的远处。她不知张湍是否因她呼唤停步,她弃了伞,走向檐下。 余下字句,还未宣之于口,便已隐入风中。 ——会回来吗? 倘若再不归来,便不归来罢。施舍也好,怜悯也好,她可以放他离开。 只此一次。 崔兰央仍在宫内等她,见她披风戴雪,急忙捧来手炉,握住她的双手贴上,为她取暖。白双槐与庄宝兴守在一旁,坐立难安。他们此前从未踏足宫闱,此刻置身金碧辉煌宫殿之内,无所适从。 “小白,跟着次雀去趟内狱,倘若无念小和尚在那儿,把人带?????回来。谁敢阻拦,杀无赦。”炉火暖暖,她脸上浮出微笑:“阿宝,张湍现在离宫,宫门已经落锁,带着我的令牌给他开门,将他平安送去孟川后再回来。另外,回来前——代我在他父母坟前上柱香吧。” 次鸢送上令牌与一件玄狐皮氅。 白双槐多问一句:“人不在内狱怎么办?” “倘若不在,就去消业井,无论是生是死,哪怕只剩把灰,也要将人带回来。” 二人得令,一同离去,自殿门前分道。 庄宝兴揣着玄狐皮氅前追不远,便见张湍形单影只,跌跌跄跄向宫外去。庄宝兴较赵令僖回得早,刚回时就见张湍衣衫单薄守在门前,问过宫婢,才知自公主离宫之后,张湍就在门前等着,少食少水,日夜少眠,直等到公主回来。追问缘由,只有猜测,无人知晓详情。 张湍受冻许久,行动迟缓仍固执前行。玄狐皮氅披上身后,怔了阵子,他才自温暖中醒神,发觉已有人追在左右。 并非赵令僖。 刚刚,在海晏河清殿前长街,他走开不远,就仿佛听到她在喊他。可当他回身望去时,却只见她缓缓走进檐下灯光之中。 他只以为是幻听。 自她离宫后,他常常幻听。 时常以为她在唤他名字,可每每找寻,都只是空欢喜一场。 庄宝兴不知他心中所想,看他愣神,遂解释说:“公主派我护送张大人出宫回家。” 有庄宝兴持令跟随,离宫时畅通无阻。待出了宫门,见远处停有一架马车,车上挂着“王宅”灯笼。是王焕的车驾。马夫领命在此等候张湍,一连数日未见人影,怠惰许多。见今夜尤为寒冷,便缩进马车内睡着。 两人至马车前,敲开车门。马夫睡眼朦胧,看到张湍时惊讶万分,语无伦次地将王焕安排说完,才将二人迎上马车。马车一路奔向城南,敲开一座宅院大门。孟文椒暂居于此,得知张湍脱身,夤夜起身送他还乡。 见张湍想要推拒,孟文椒道:“南陵王有令,命我将你安然带回家中。” 张湍回看近旁的庄宝兴,欲言又止。 庄宝兴道:“我只依命护送张大人回孟川,到地方就走。期间无论发生何事,等回宫自会向公主禀明。” 这是暂时替他瞒下,他感激一礼,旋即动身。因怕夜长梦多,众人轻装简行,借公主令牌之利,夤夜离京,直奔孟川。 清晨,天微明。 赵令僖整夜辗转难眠,天光铺来时索性睁开双眼。听着耳畔回响的细微动静,她招人来问。次鸢这才惊觉昨夜帘子未合整齐,早晨透光搅醒了公主。往日有次狐在殿中,如有惩处,便会设法减免,让她们少受些罪过。可如今次狐不在,只怕免不得被发落出去。 “是,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次鸢小心翼翼回话,“昨夜便来了,说是待公主起了再通传。” 昨夜她命孙福禄将皇后绑去净心阁软禁,太子该是听到风声,故而连夜赶来。 “小白呢?” “白将军半个时辰前将无念师傅带回殿内,估计刚合上眼。” “去把无念叫来。” 幸而未被发落,次鸢不敢再多问,急急去传无念。 白双槐是在消业井找到的无念,井中火焰刚燃起不久。由于连日风雪,井中积雪化水,火一直没能烧旺,无念好运捡回条命。 等赵令僖梳洗罢,见无念满身泥污炭灰,赐温水稍作冲洗,洗出张净白俏脸。 “本宫不想浪费时间。”她端盏早茶道,“二十年前,弥寰搜罗进宫的女人,分别来自何地、姓甚名谁?” “此事师父并未告知小僧。” “十八年转世投胎要拟生辰八字选人,会吗?” “此事师父亦为传授小僧。” “所以你是一无所知。”她将茶盏放下,“那留你何用?” 无念回说:“个中内情,皇后娘娘必然知晓。小僧可与公主面见皇后,问明原委。” “要问皇后,本宫何须救你?” 无念合掌躬身:“小僧握有实证。” 早膳未用,她便带着无念向南苑净心阁去。太子与太子妃守在殿内,见她现身,匆匆拦上前来,还未来得及寒暄,便听她道:“皇后风邪侵体,言语失常,举止疯癫。今日我要带这小和尚前去驱邪,哥哥嫂嫂先回宫吧。” 轿辇直奔净心阁,挥手遣退层层守卫,待人散尽,她才将封口的绸布解开。 皇后被绑在阁中一夜,神容憔悴,吐开绸布后,虚弱抬眼看她,眼神中满是讥嘲。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端盏温茶喂皇后喝下。 皇后慢条斯理咽下茶水润喉,瞥眼无念后嗤笑道:“本宫说得果然没错,你们父女当真是一丘之貉。看来你终究是舍不得这漂亮小和尚,皇帝下了死令,竟然还能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十二年前,你从何处得知‘十八年轮回转世’一说?” “你来审我?” “是对证。”她从容落座,“弥寰、无念所述,我不会全信。但若无对证,就只能照单全收。” 作者有话说: ①《小雅?蓼莪》:南山高峻难迈过,飙风凄厉人哆嗦。大家没有不幸事,不能终养独是我! ②《小雅?蓼莪》:没有亲爹何所靠?没有亲妈何所恃?出门行走心含悲,入门茫然不知止。 ③《破冰北极点》毕淑敏 ? 第81章 内狱刑具还未完全铺开,皇后便松了牙,将所知始末和盘托出。 赵令僖端起玉碗,将碗中冷药缓缓倾下,药汤浸透暖席,漫开刺鼻苦涩。司刑房峰向皇后介绍此药时,有意提及张湍,是其曾受过的灼心之刑。皇后没沾半滴,但张湍,却曾饮下整碗。 跨过净心阁的门槛,深红宫墙延向深处,她远远望着,忽而想着,倘若张湍当日喊一喊、哭一哭,同她告饶求情,或许她会饶他。纵然她已记不起,那日他究竟犯下何种罪过。 如若最初,张湍就能识趣听话,何至于与父母离散许久,直至阴阳两隔。 张湍若如檀郎,至今时今日,已该是花败时节,当赐还归去。 “只丁点儿刑罚,怎会忍不下?”她喃喃自语,脑海满是昨夜风雪中张湍踉跄的背影,他那样急着离去,甚至连她的叫喊声都没有理会。 四周静寂,细细的疑惑声传入无念耳中,一如佛前磬音般清晰。 无念合掌回答:“皇后娘娘出身高贵,自幼养尊处优,面对苦痛,相较吃惯苦头的人来说,更为软弱。” 她在道上缓缓行,两侧宫墙愈发破败,地处愈发僻静。 “是这样吗?”她记得,张湍生于孟川,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是,丰衣足食。谈不上养尊处优,也绝非吃惯苦头,但他能够忍下。 “锦衣玉食者更加软弱,历尽苦难者更加坚强。”无念低声喟叹,“可若有得选,谁不想当一回软弱之人。” 她似惑似述:“倘若锦衣玉食者更加坚强呢?” “则为圣贤。” 出身高贵,意志坚强,便可为圣贤? 她垂眸讪笑,不置可否。 再向前方,宫墙坍圮,荒凉凄清。无念定定看去,泥浆污雪拥着败草残花,盘在一座石井四周。石井外刻《准提咒》,有消除业障、积累功德之效;内刻《往生咒》,有超度亡魂、拔除业障之效。 正是无念昨夜险些丧命之地,消业井。 皇帝自弥寰献策后,痴迷佛理,建此井以消除业障。 自建成以来,井下亡魂无计。 宫中无人不知消业井,却又无人会主动提及消业井。皇帝下令抹除无念,赵令僖猜得出无念会被投入井中。她聪明,亦猜得出,那些自她出生之后再无音讯的女人,大约便是在这里。但仍想要求证。 她走到井边,手掌撑着井沿向下看去。 井并不深,约么只有一层楼高,不等无念及随行宫人反应,她翻身跳下井去。 落地时,脚下土地意外柔软,双腿虽有痛觉,稍缓片刻便是消退。 井底漆黑,只有井口投下光柱,照在她身上。雪水凝成冰碴,少许零落泥灰混在其中,她双手紧贴地面,寒意袭向掌心。随后她蜷缩着四肢,缓缓躺卧在狼藉污秽的井底,任由冷光笼罩,任由扬灰成被披盖满身。 二十年前的一个日夜,十三名来自各地、身份各有不同的女子被迫承接雨露恩泽,最终两名女子受孕,未受孕者赐死,投入消业井中。次年二月,御医产婆齐聚一室,剖出男婴女婴各一。男婴与两名产妇,以及所有知晓此事的御医、产婆、侍卫、宫人,亦俱被投入消业井内,一场火,一篇经,葬送了性命。 应当被她称为母亲的女人的尸骸,在经声中、在烈火内,化为灰烬,与众多葬于消业井内的亡魂交混,不分彼此。 自此,她与母亲阔别十九载。 而现在,她在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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