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彻柔声低语:“我知道。也知今日迟早会来,不怪你。” 原南官场贪墨成风,其中官吏受太子提拔举荐者不在少数。他握有罪证,这才伪造春粮案,借赵令僖之手,以赈灾粮款为引,彻查原南官场。春粮案由三法司共同查处,当时便已有人查出端倪,最终被王焕压下,所以草草结案。 此前因牵扯贪墨赈灾粮款之事,太子怕横生枝节,对此结果默不作声。如今原南能够指认太子的官吏,大都死在赵令僖手下,自是没了忌惮。太子获悉真相报复他,是迟早的事,他早早做足准备,却没料到会因为一场火惹来雷霆之怒。 赵令僖再问:“记得武宁姑姑吗?” “没人会不记得。” 武宁王,皇帝唯一胞姊。 从皇帝忆及往昔时的只言片语可知,他们姐弟二人因故不得圣宠,幼时过得颇为艰辛,相依为命长大。可惜赵贞柔没能等到皇帝登基继位同享荣华便溘然长逝,成为皇帝毕生之憾。 “母后说过,四姐容貌最像武宁姑姑。” 赵令彻恍然大悟。 令他狼狈落败的,不是烈火,不是智计。 击败他的,唯有“姐弟”二字。 太子借来的这把刀太锋利,天下间无人能躲。 赵令彻沉声问道:“四姐伤势如何了?” 阴影下,在赵令彻目光难及之处,她的脸上忽而浮出笑意:“性命无忧,醒来照镜子,看到脸上烧伤后,变得疯疯癫癫。父皇盛怒之下的决断,当不得真。好歹四姐性命无虞,等到父皇清醒,叫她去为七哥求求情。届时再略微罚一罚、训一训,将此事揭过,自不至于削除宗籍这般严重。” 削除宗籍,贬为庶人。这是皇帝最后一道口谕,自那之后便长期昏迷,偶有醒来,也是神志不清。赵令彻眼神愈暗,脸色愈冷。倘若皇帝能够撑过这次,平安醒来,一切不难转圜。 但若撑不过呢? 大行皇帝最后一道圣旨,文武百官从还是不从? “父皇可有好转?”赵令彻哀声低叹,“归根究底,还是我的过错。” “没有。”笑意骤然消散,她紧紧抓着赵令彻的衣袖,片刻后轻轻松开,神情亦有和缓。赵令彻说的对,父皇重病不起,归根究底,是他与太子的错。继而闷声说道:“若非要查是谁在归京途中暗害我,就不会牵出春粮案,父皇就不会病成这样。昨日次狐回到宫中,是张湍在禾丰县附近的军营找到了她。禾丰军营内主事营官的出身来历,七哥一定知道。” 名册在心,一一数过后,赵令彻应道:“禾丰驻军主事几人中,有一人名为方袭,曾是东宫门客。方袭原名方律,因犯太子讳,险被革职。太子知晓后,不仅未罚,反倒赐名重用,于方袭算是知遇之恩。” “几时有避太子讳的规矩?若要避讳,《大旻律》怎不改称‘大旻袭’。”她微恼道,“就是赵令律。我现在就回宫去,当面问一问他,究竟是何人有如此胆量,敢几次三番刺杀暗害皇子公主。”说罢推开赵令彻就要起身。 “却愁,等等。”赵令彻拦她,“往日父皇在,由你随心随性,所生事端非议,皆有父皇压制权衡,闹不出什么乱子。可现下父皇病重,朝野内外虎视眈眈,再不能毫无顾忌贸然行事。” 赵令彻知道,从前她如何骄纵荒唐,皇帝看似久疏朝政,但总会有法子替她收拾烂摊子。所以文武群臣心中再多不满,也没能掀翻天去。但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赵令律确实对她存有杀心。 “不能饶他。” “我来。”赵令彻应道,“我来同他算这笔账。” “不许抵赖。”顺心遂意,困乏便来,她声量渐弱,倦倦再道:“头昏,困了。” 刚刚还委屈难耐,转眼便我醉欲眠,赵令彻啼笑皆非,知她再懒动弹,小心将人抱起,离开花榭。 薛、解二人虽是告退,但并未离府,只在后院廊下叙话等候。 赵令彻要带赵令僖往卧房休息,经长廊时,遥遥听见解悬戏谑之音。 ——“我倒从未想过,靖肃公主竟也会栽赃嫁祸、借刀杀人。” 赵令彻稳步前行,片刻后迎上薛、解二人,抬眼扫向解悬,温声道:“她不会。” 解悬立时收敛,恭恭敬敬行礼,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仿佛先前未出一言。近旁薛岸看了,不由暗暗笑骂。 “却愁自幼占尽父皇宠爱,寰宇之内,予取予求,无论是非,皆无怪怨。故而不藏喜怒,不欺不伪,率性随心,安闲自得。”赵令彻垂眼看向怀中,她已沉沉睡去,呼吸轻浅,神容宁静。赵令彻放轻声音:“善行恶举,都是单纯。她要赏惩毁誉,不会罗织构陷、阴谋诡计。” 解悬噤声不语。 薛岸应道:“公主心思单纯,最易遭人利用。” “我知道。”赵令彻看向薛岸,“我做过。我知道。” 如芒在背。薛岸避开他的目光,不动声色扯扯解悬衣袖。解悬从善如流,先行礼敬告辞,薛岸随之附和,二人得允后一同离开王府。 赵令彻带她回到内宅。 自赵令彻晨起离开内宅,孟文椒便坐立难安,她与赵令彻协助张湍的那些作为,不知赵令僖清楚多少,今日前来是否是兴师问罪,赵令彻本就触怒天颜被罚再次,若再添祸事,以后日子恐怕更是难熬。 焦虑难解,心绪不宁,直至见赵令彻归来,孟文椒仍难安心。 “却愁晌午醉了,来不及收拾其他院舍。”赵令彻低声问道,“子兰,可否让她在你屋内暂歇?” 孟文椒这才看出,赵令彻怀中抱着赵令僖,刹那间,似乎她的担忧顾虑尽成笑话。她不由自主蹙眉,心头微酸,片刻后眉舒眼笑,柔声应允。赵令彻进了卧房,轻手轻脚将赵令僖安放榻上。 “劳烦你照看一二。”赵令彻道,“先前回孟川,将谁留在张湍身边了?” 孟文椒替赵令僖掖好被褥,微微回头应道:“依你吩咐,留的雪青。是寻舒之有事?” “嗯。” 半个时辰后,一封密信悄然出府,暗中离京,直向孟川。 时进四月,减去春寒,未披夏暑,天气分外怡人。宫外槐花香满枝,赵令僖呼朋唤友,打落满树槐花送去御膳房。御膳房洗净槐花,制成糕点、蜜糖,依她吩咐散去各家各院。 尚衣监亦应时节,裁出细碎槐花,由她梳妆簪鬓。 待妆成,她带着热气腾腾的槐花糕,兴冲冲向钦安殿去。许是因入四月天气晴好,皇帝病情转好,每日都能同她说几句话。 还未入室,皇帝便已嗅到细细花香。 “父皇,儿来看你了。”她脚步轻快跳过门槛,笑盈盈跑进内间。 皇帝勉力抬眼,望见她乌黑鬓边,串串黄白小花随风飘摇。 原来花香自此来。 “慢点儿。”皇帝轻轻笑着,“别摔了。” “儿才不会摔。”她招招手,命人将槐花糕端上前:“儿亲自摘得槐花,父皇快尝尝。” 皇帝疑道:“爬树了?” “没有。”她绘声绘色地讲起打槐花的经过。 皇帝含笑听完,回说:“没有就好,树高易摔,太危险。” “儿年岁不小了。”她佯作气恼,“父皇这回病好,怎么越发爱唠叨了。” “却愁长大,父皇变老,人一老,就喜欢唠叨。” “那却愁?????还小,父皇不老。父皇要唠叨也无妨,儿就在旁听着,唠叨多久儿听多久。” “又在胡说。” “怎就算是胡说了?” 皇帝看她瞪眼扬眉,不由笑起,待笑意落下,又起愁色,语重心长道:“世上许多危险的事,我从前以为有我在,你就永远不用怕。可我忘了,我总有离开的那天,到时候,我撒手走了,却要叫你自己去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 “父皇才是在胡说。” 皇帝握住她的手:“从前是我太过自私,许多事情都没教你,如今想教,却来不及了。” “来得及,父皇知道的,儿学什么都快。” “却愁,听我说。” 她抿唇不语,眼中已有泪花。 “这些日子躺在床上,我思来想去,陆文槛的儿子最合适不过。从前他就常陪着你,此前也曾求娶过你。”皇帝见她张口预言,压了压手,示意她继续听着:“上次因你不愿,明赏暗罚了他们父子,一旦受罚,难免积怨,可挡不住那陆亭喜欢你。知你脾性,知你作为,仍旧义无反顾,与此相比,边关待两年的怨恼,算不得什么。我走之后,他能保护好你。” “儿不需要。” “却愁!”皇帝猛地喝声,随即又咳又喘,孙福禄送茶饮药,停了许久方有好转。皇帝再看向她道:“无论来日是谁登基,陆文槛在军中地位都难撼动。只要陆文槛不死,你在陆家,就不会受委屈。” “来日无论是谁登基,都是我的哥哥。父皇如果觉得他们都不能保我不受委屈,区区陆亭又如何能保证?” 皇帝怔了怔,陷入沉默。 良久,再道:“可你总要有个依靠,我才能放心。”自知大限将至,最偏爱的女儿却仍无依无靠,如何放得下心。 语带彷徨,郁郁累累,搅人肺腑。她忽而觉得,心头好似被针穿刺而过,疼痛细微,难以抓挠。 蓦然,她莫名想起张湍。 是宫外多次遇刺,令父皇担忧她来日身陷险境无人可依。但陪她走出险境的,从来都是张湍。 张湍离宫多久了? 她忽然忘记该如何计算,于是伸出指头,一根根数过。 已近半载。 皇帝看她沉默,怅然低叹,覆上她刚刚展开的手掌:“回去好好想想。” “嗯。”她低低应声,“父皇好好休息,儿先走了。——槐花糕别忘了吃。” “哎,记着呢。”皇帝笑着看她起身离开。 离去时的背影很是迟缓,在门槛前顿住脚步,良久方才跨过。皇帝的笑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腹惆怅。倘若时日长久,他还能从头教起,可他没时间了。他没得选了。 光阴渐行,五月带着闷热笼罩宫闱,一场暴雨后方得清凉。 悠悠驶来的马车上,车盖四周随着车轮滚动,偶尔落下几颗清澈水滴。车一进城,便转入幽僻小巷,最终在处废宅前停驻。有乞丐自车旁窜过,见窗帘被风带开,便自怀中摸出团污物砸入车内,随即溜之大吉。 片刻后,车夫驱车离去,七拐八拐回归大道,最终停在宫门前。 宫人一早候着,车一来便迎上前:“大人路途辛苦,请随奴婢去换身衣裳,再往钦安殿觐见。” 偏殿整好衣冠,扫去风尘,转向钦安殿去。 孙福禄守在门外,见人来后,与之耳语几句,轻推开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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