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开,皇帝双眼微睁:“是张湍吧。” ? 第86章 此次回宫觐见,张湍带来三道奏疏。 其一为楚净所书,述明原南、陵北二省贪墨实情,相关审问记录及案卷账册已移交刑部; 其二为赵令僖原南之行遇险详情,另附有查案记录,幕后主使、行凶人员及作案手法,事无巨细,桩桩写明; 其三为弹章,张湍履御史之职,劾当今太子。 皇帝逐字逐句细细读过,尤其关乎赵令僖遇刺一册,反复翻看数次。随即几声疾咳,惊得孙福禄携宫人涌来。皇帝搁下奏折,将来人屏去,招手命张湍向近前来,待其在床前站定,便又翻开奏折,沉声问说:“有实证?” “人证物证俱全。” “老七给你的?” “是微臣自行查证。” “朕知道了。”皇帝苍老的手掌在奏章字句上缓缓抚过,低声喃喃:“怎么忍心,他怎么忍心。” 钦安殿内静默良久,张湍立候近旁,等待结果。 三道奏疏,皇帝最终未作批示,倦声道:“朕乏了,你先退下吧。” 张湍撩起衣摆下跪,叩首拜道:“臣乞请皇上早做裁决,以彰国法。” “朕的儿子不多,能者缺缺。老二前月戏鸟,被琢瞎左眼,废了。老三自幼痴愚,养在东岭夏城,至今识字不足半百。”皇帝缓缓道,“今日你劾太子结党营私,二月朝中御史亦写了同样的弹章,劾老七结党营私。你说太子纵二省之贪墨,致百姓之贫苦。他们说老七擅权地方,养吏自重,目无朝廷。照这么说,无论朕怎么选,都是不仁不义之辈。” 张湍欲为赵令彻辩驳,迟疑许久,终未开口。 皇帝见他欲言又止,摇头轻笑:“老七有恩于你,自是恩德无加的仁善之辈。太子将戮手足,自是不仁不义的奸恶之徒。” “皇上此前降旨,云七皇子德行有亏,废其爵位,贬为庶人。今太子恶行昭昭,上愧君王,下愧百姓,俱有实证。臣张湍,乞请圣上,废黜太子,另立新储。” “太子所作所为,”皇帝手掌再抚奏折,“朕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但是老七,却当不得新储。”说罢抬手合上奏折,转眼看他:“张湍,朕且问你,今日你弹劾太子,是因他设计刺杀却愁牵累到你,还是因老七有恩于你,你想以此报答。” 心府陡然一颤,漫山遍野的大火于眼前浮现,将他牵回过往。张湍深深呼吸,将回忆挥去,肃声应答:“微臣只为尽臣子本分。” 皇帝注视他许久,末了摆摆手道:“下去吧。你回宫的事,朕还没告诉却愁。她自作主张放你回乡,又请沈越帮你平息流言,于情于理,你该回海晏河清殿谢恩了。” 张湍不愿轻易放弃,酝酿出千言万语,欲要犯颜直谏。话未出口,忽闻赵令僖之名,沉默许久后将那些字句吞回腹中。不甘与热忱烟消云散,只留丝微难以明辨的胆怯,堵在喉头,令他再不能言。 或未妄语,弹章是为尽臣子本分。 却不敢断言其中无有私念。 自己尚且不能明晰之事,又如何敢向他人言之凿凿? 他实是不敢。 皇帝提铃轻摇唤人,孙福禄应声入殿,暗劝张湍离开。 即便不劝,张湍早已口不能言,再留也是徒劳。他谢恩告退,离开时步履迟迟,神思游离,魂不守舍。 在孟川时,他没见到沈越。 只知授业恩师听信流言,义愤恼怒,于是广发请帖,遍邀省内鸿儒硕学,在孟川设下文会之宴,要当众与他逐出师门。文会当日,他被困锁家中,无法赴宴。是白双槐带沈越至孟川,一连三日,以寡敌众,驳斥群儒,将他狼藉扫地的声名拉回悬崖边缘。 违抗圣意放他丁忧,全他孝义;远在京城请动沈越,保他清誉。 他怎能置若罔闻? 足尖撞上门槛,张湍回过神来,木然提起衣摆跨过。阶前久侯的御医见他出殿,与他颔首作礼后,急匆匆进殿请脉。 殿外天已黑了。 月下殿前,怅然久立。 “张大人?”宫人几番催促,终于见他应声,连忙询问:“张大人接下来去哪儿?” 刹那间,他想要逃躲,躲去内阁值守,或去拜见王焕道谢。可躲过今日,还有明日,躲了明日,还有后日。他躲不开。 或在心底,亦有一丝一绪,令他不想再躲。 最终,张湍轻叹低声:“海晏河清殿。” 这条路他并不陌生,今日走来却短暂而又漫长。 “这是去哪儿?”途中偶遇御药房婢女,询问去向。 引路宫人答说:“海晏河清殿。” 婢女喜道:“可巧了。我这待会儿还要去东宫和净心阁,这是海晏河清殿的安胎药,劳烦你帮我捎上一程。” 安胎药? 海晏河清殿内,谁人有孕? 谁人有孕,当此照料? 惑在心头,未敢作解。 张湍目光微垂,他该闻之欢愉,可却难起笑意。 宫人接过汤药,回身与张湍致歉,道是耽搁了时间。随即动身,刚走出两步,一人低声叫停,示意众人回头看去。宫人住步回瞟,见张湍仍立在原处,不得已折返回去,委婉催促。 张湍怃然应声,继续前行。 明月悬,灯影摇,他远远望去,海晏河清殿朦胧迷离。他曾在绝望等候中倚靠数日的门槛宫墙,依旧在檐下角落独自晦暗。开门来迎的婢女们喜气洋洋,推着侍卫跑快些去向公主通禀。继而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引着拥着张湍往合浦池去。 今日赵令僖在合浦池设宴。 五月荔初红,千?????里迢迢送进宫中。适逢合浦池内珠蚌收成,便在此设荔枝宴,品荔赏乐,剖蚌取珠。与宴众人,可各自挑选珠蚌作赌,珠优为胜。 几枚珠蚌启开,其内珍珠品相参差不齐,以薛岸所选最劣。众人闹哄损他,薛岸懊恼不已,摘下一粒荔枝剥开,置于金盏奉上,笑说:“依我看,这席间珍珠,皆不如这一枚。” 荔肉嫩白,晶莹圆润。 赵令僖望之而笑,提起银签。池畔忽而起风,苑内红灯飘摇,为荔肉披上段若有若无的红光。银签触及荔肉,《离支词》的调子随之响起,是薛岸在旁落座抚琴。 今日薛岸所奏,是旧调。 忘了曾听谁说,张湍擅抚瑶琴。她为张湍新编了《离支词》,曲谱刚成,他便远去家乡,还未听过。 她更想听听新谱,听听张湍的琴艺。 可惜张湍不在宫中。 心中忽生出些许烦闷,左手银签前推,荔肉在金盏中微微滚动。遥想前年,她于梦中见满山红荔,醒来寻父皇,恰逢进士授官,见到了当年还是新科状元的张湍。 如今两载春秋去,又是一年荔枝红。 右手微蜷的指头次第伸展,再细细数过,仍是半载有余,张湍未归。 或许,他已趁机远逃,再不回来。 荔肉被她拨弄着,在盏内来回翻滚。 报信侍卫飞奔而来,得许入苑,气喘吁吁,热汗涔涔,疾声禀道:“启禀公主,张大人回来了。” “谁?” 银签停住,琴声渐缓渐歇。 侍卫吞口唾沫,回答:“是张湍张大人,属下在前跑得快,张大人在后跟着,一会儿就到。” 瑶琴止音,薛岸按住琴弦,望向池畔风亭,看着赵令僖自迷惘中醒来,顷刻间惊喜欲狂,投袂而起。 银签丢落,撞上金盏,响声清脆。 苑中人声嘈嘈,私语不休。 她兀自向苑外去,疾行两步,复提裙奔跑。苑中众人自觉让开道路,目光追其背影而去,见霓裳如云,青丝如瀑,随步飘摇。 人群后,琴案前,薛岸脸上笑意渐消。他垂眼看着琴弦,片刻后起身缓步亭下,两指捏起盏中那颗荔枝,静静盯了许久。蓦然间,他指下发力,汁水溅出,再被他攥进掌心,甜香汁液透出指缝。不久后,他摊开手掌。掌心荔肉已经碎烂如泥,却拥着颗世所罕见的黑珍珠。 水花扬起,黑珍珠被弃入池中,再无人问津。 合浦池水无声漫延,顺着苑墙下的通路流向苑外,铺开一带浅浅溪流。溪畔拔起座水榭连廊,素雅幽静,甚至墙内欢笑都被压下。 张湍逐渐靠近,缥缈的繁闹声渐渐入耳,步子莫名快了些。待跨上连廊,望着廊外墙后的火树银花,他又突然慢下。婢女传信心切,见他停步只说:“烦请张大人在此稍候,奴婢到苑内通传。” 他站在连廊中央,眉眼微低,目光下放,瞥见廊下浅溪。 溪水映月,随风而皱。 忽而一道霞光入水,他晃了晃神,目光微抬,看到赵令僖身披霞彩罗衫快步跑来。纱绸蓬松,掩住身形。衣袂飘摇,犹如风推云动、霞光变换。将近时,赵令僖放缓脚步,踏着月光徐徐走近。 喧嚣隐去,耳畔只余心动之声。 她在张湍身前站定,两人足尖仅留尺寸之距。 久别重逢,她目不转睛盯着对方,面容清俊,身姿挺拔,傲然如松鹤,恍若朝堂初会。 是张湍。 ——却又不像。 她的目光回扫,如画笔,描过张湍眉眼鼻梁,轮廓如昔温和,但寻不见往日疏离清冷的神色。 似是因灯光昏昏,照得他神情分外柔和。 画笔最后描上嘴唇,停留许久。 多日凄惘历尽百转千回,争先恐后涌上心头,激起心潮摇漾。 她轻踮起脚,身子微微前倾,与他愈发贴近。 张湍怔怔看着赵令僖愈来愈近,温热的吐息将他笼罩,甚至蒸热他的掌心。眼前景象变得模糊,梦中纱影红光、水声潺潺纷至沓来,好似又陷进那段迷梦,难以自拔。 他嗅到清甜荔枝香,头脑空空,心府荡荡。 不知不觉松了口,露出一线皓白。 垂袖无风自荡,藏在袖间的手掌,不知何时已攥握成拳。他握得用力而不自知,虎口纹路初时青白,直至桃红涌现亦未松展。 云遮月影,四周渐暗。 分毫之距外,赵令僖骤然顿住,时空仿佛随之凝滞。 ——他没有退,也没有躲。 倘若再进一分一毫…… 只需一分一毫,或可如往日殿前檀郎,云雨高唐,鱼水相欢。得朝暮欢愉,直至腻烦厌倦,弃旧迎新。只得昙花一现,难得长久。 她想要长久。 足踝微动,足跟下沉,她稳稳站定。 ——或待之如薛岸阿兰,方能长久。 檀苑檀郎无数,可张湍、张舒之,天下仅此一人。 赵令僖后撤半步,与之拉开距离。脸上浮出烂漫笑容,摆摆手转过身,雍容闲雅,翛然远去。 双拳不知何时舒展,试图探出却被囚于袖间。 张湍黯然远望,直到她身影隐入夜里,听到合浦池苑乍然沸腾。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5 首页 上一页 83 84 85 86 87 8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