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担心梅柳生二心。 难不成都像梅敬宜那个二愣子,只知愚昧忠君?家族传承不要了?祖训祖地也不要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元应时势大,早早弃暗投明,早早占好未来新朝的位置,百年簪缨,诗书传家,方能传得下去。 且他们的女儿和元应时联姻,便是将他们推到台前,被众人的眼睛盯着。 便是烈火烹油,也烧不到他们后面的方家。 可方必行既然受了气,便什么都不愿同夫人多说,心里还要多骂一句:妇人浅见,少知少错,不知不错! 再说到私逃的梅允慈。 虽方必行咒她早死,但她却死里逃生。命大地活了下来。 她对朝堂局势一无所知。 知道的唯有方必行对她露出真面目时,大略提到的一些东西。 譬如他说:“梅三姑娘,你不是很想念齐公子吗?你的齐公子心里也念着你,故而托我将你带去中都完婚。”对着她,装也不装,直接按着北地的习惯,称呼中都。 见梅允慈不上当,他又说:“梅三姑娘,方某只不过请你帮这个小忙。须知,嫁给元应时,便是北地主人的正经夫人,日后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帮了方某,方某何尝不是在帮你?” 最后竟至于变脸,撂下狠话,再不劝诱:“无知小儿!你以为如何算议和?不过是皇帝求元应时放自己一条生路。你兄长为使节,不定受了多少屈辱!如今你随我弃暗投明,尚能保你兄长一命,到日后禄城破,跌落污泥时,可别后悔!” 从这些话里,梅允慈终于隐隐约约地知晓,方必行此行是去投敌。 如今的元应时,已不是当年的齐朔。她的兄长以使节身份前往北地,非是招安,而是求饶。他背负朝廷使命,尚且无能为力,她不过是当年仰慕他的女子之一,又如何能动摇? 她脾气素来火爆,既知从前事已无法挽回。便撑着十足的高贵气势,与方必行对骂:“呸!无耻老贼,你自己晚节不保,便花言巧语,颠倒是非。我梅家子孙自有风骨,决不做通敌叛国的无胆鼠辈!” “自有风骨?哈哈哈哈哈!我原以为,只有我那好学生,你那好兄长梅子持,才会抱着如此愚蠢的幻想,没想到梅家还有一位!”方必行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梅允慈从此,便不再说话了。 正是她从这时开始的安静,使方必行认为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变得温顺了起来。 最终大意放跑了她。 逃离后,梅允慈记下了方必行所处的地方,怀揣着这个秘密,一路跌跌撞撞,躲躲藏藏地向北方走。 她想,她的兄长正在北地,她要找到他,告诉他这件事,让他调兵追上方家诸人,为朝廷铲除叛徒! 其中吃过的苦,自然是难以尽言。 可她哪里能知道,朝廷早就知道了方必行的不臣之心。 只是消息封锁,她这样的深闺女儿,如何得知? 甚至还带累了她的兄长,解下尉陵城中的一切职务,押解进京待审。 她哪里能找到他! 不幸中的万幸,她虽没机会找到兄长,但辗转一月之后,终于碰上了周静的军队。 确切地说,是带着亲卫,轻骑出城的柳镜池。 柳镜池是韶声兄长。虽在家时,他专心读书,与韶声并不多交集,但对于梅允慈,这位算得上是亲妹韶声唯一朋友的梅三姑娘,还是有些印象。 年节走动时,他们有过几面之缘,他便记住了她的样貌。 梅允慈长得也漂亮。 她与一身软肉的韶声不同,反倒是与堂妹韶言一般的,纤弱的清雅美人。 虽然身上破破烂烂的荆钗布裙堪可蔽体,露出的皮肤上满是脏脏黑黑的污渍。 多日未洗的头发板结成绺,稍稍一扯,就会变成炸开的一团,里面藏满了风沙、泥土和灰尘。 柳镜池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梅三姑娘?”他翻身下马,对她说。 当时,她不眠不休地赶路,实在是太累了,正毫无形象地坐在路边歇一歇脚。
第69章 直到见了柳镜池,梅允慈才终于明白一切。 她以为:拿着方必行通敌的证据,及方必行贼窝所在之地,向朝廷陈情,就会有神兵天降,铲除叛贼,荡涤天宇。 而这样的场景,只存在于她的期望之中。 方必行之事,朝廷早知道了。 不需要她的密报。 当然,她也从柳镜池口中,听闻了兄长如今的处境。 一时间,又是羞愧,又是懊悔。 悲愤交加之下,她趁人不备,突然拔出柳镜池腰间利剑。 剑锋出鞘,铮然鸣响。 她决绝地架住剑,向自己的脖子横抹过去。 “你干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柳镜池竟空手握住了剑刃,将它扯离了她的脖颈。 鲜血很快漫了出来,染红了整个手掌,顺着剑身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梅允慈从未近看过这等血淋淋的场景。 恐慌之下,一时间软了手腕,再握不住剑柄了。 “嘶——!”柳镜池强忍着痛意,努力维持着表情,不愿失了风度,将手上剑一把扔开,用另一只手,掐着手掌止血。 梅允慈再顾不得自戕了。 她忙忙跑向柳镜池身边,想为他找些东西,止血包扎。 可身上衣裙污糟,无处可用。 “来人,来人啊!”她抬高声音大喊道。想要柳镜池的亲卫来帮忙。 “用……用这个。”身前的柳镜池却虚弱地开了口,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人却转过脸去,不敢看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 “你、你别……吓我。”他苍白的脸色使梅允慈更害怕,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要因血崩而亡。 柳镜池逞强地扯起嘴角,摇摇头:“没关系,我注意过,用的是……左手。” 包扎好了伤口,梅允慈便垂头丧气地跟着柳镜池。一道回了临昌,再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南朝正新失江州。 再之后,柳镜池向周静陈明情况,欲将梅允慈送回禄京。 周静抚须思索,最终语重心长地道:“此事不妥。小梅大人本就被此事牵连,蒙受不白之冤。此时圣人态度未明,若梅姑娘再现身京城,又激起新的谣言,那怕是跳进黄河也摆不脱。且梅姑娘所知,都是朝廷早就收到的旧消息。清者难自证,照锋,你该明白这个道理。小梅大人再经不起陷害了。” “那我娶梅姑娘为妻!” “既然禄京去不得,梅姑娘一介弱女子,无人照顾,那便名正言顺地留在临昌!” 柳镜池冲动之下,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 “照锋,这父母之命……” “事急从权,请周大人为我们证婚,容后再向父母谢罪。” 如此,梅允慈便成了柳镜池的妻子。 这些都是八月中,梅允慈递给韶声的信件之中,所提到的事情。 信中还有些委婉的劝词,说:她知道韶声少时便不喜欢齐公子,如今阴差阳错嫁给他,之中定然有苦衷。若过得不高兴,可以传书过浔江,周大人与她的夫君,都会想办法帮助。 这封信,本该是周静命他安插在中都的探子,悄悄送到韶声手上。 却直接到了齐朔手中,再由齐朔转交。 究竟是探子不慎露出了马脚,还是他觉得为此等小事,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不值当,所以主动截获,这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信被齐朔一把塞在韶声手心,塞时还不忘阴阳怪气:“这位周大人对小姐,可真是恋恋不忘,阴魂不散啊。” “怎么,当我是你的恩客,他来救风尘?” 说到后面这句,语气之中甚至带上了几分凌厉。 其实,这封信确实是梅允慈、柳镜池与周静共同的意思。 韶声与齐朔的前缘,世人无从得知。 而周静在中都的时日里,也并无机会与韶声对谈。只是成亲之时,远远地望见过。 因此,他对韶声的印象,仍然是南下逃命之时慷慨明义,颇有气节的刚烈女子。 至于柳镜池,柳大夫人素来不叫家中琐事传到儿子耳朵里,督促他苦读勤学。故而,他只知韶声一直在澄阳的云仙山中清修。 再往后,父亲去了澄阳又回来,留下叔父一家和韶声一道,他更不能窥知其中缘由。被亲女儿带着人打了一顿,柳大爷受得了这委屈,但也受不了这件丑事传出去,当然讳莫如深。 故而,正是因着他们对韶声的这番印象,才有梅允慈偷偷往北地寄信这一节。 字里行间,都满含着殷切的希望,希望身在中都的元夫人,深明大义的柳韶声,能够卧薪尝胆,助她的故国收复失地,驱逐贼寇。 但此事韶声就更不得而知了。 只觉得齐朔阴晴不定,火气不知从何而起。 她也只能先晾着他一会,自顾自地展开信纸,等他气消了再安抚。 “梅小姐?她怎么会给我写信?”她一边拆,一边奇怪。 齐朔虽心里还有气,但仍忍不住抱着手臂说风凉话:“她不是小姐当年唯一的朋友吗?” “算是吧。”韶声答。 只是她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 最后竟忍不住紧紧捏住信纸,在手心里攥成一把。 他们要干什么,劝她里应外合? 如何里应外合? 莫非要她趁着齐朔夜里熟睡,一刀杀了他? 越想越不对。 猛然抬头时,她看见齐朔仍站在身边,不禁被惊得向后猛退一大步:“你……”你怎么还在!她下意识想说。 但思及信中内容,又悄悄瞄了他一眼,心中又慌又虚,便及时闭上了嘴。 重新组织过语言后,韶声才小心翼翼地再开口,不敢看他的眼睛:“这封信,你……你看过吧?” “看过。”齐朔点头。 “那……里面的话,都不是我说的。与我无关。”韶声连忙表忠心。 “怕什么?昔日好友如今成了嫂子,不该高兴吗?” 韶声总觉得,他的语气仍不太友好,像哑火的炮仗,将炸未炸,但也不至于真发怒。 于是她灵光一现,大着胆子,尝试找了个不痛不痒的理由求他。 “你别生气了。我和周……先生没有任何关系。” 齐朔猛然扭头。 似乎说中了?韶声惊讶地想。 他气的怎么是这个? 不怀疑她背叛通敌吗? 不过,还未等她想出什么所以然,齐朔顷刻间又变成了柔弱怯懦的元贞公子。 “小姐说真的?那真真就不生气了。真真心思敏感,所以,小姐要一直疼爱我。不然,就忍不住伤心多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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