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红,书法,箭术?” “书法只需注意不要太过劳累即可。至于女红和箭术……恐怕小姐日后会有轻微的手抖之症,所以……” 龙池心中异样的平静,只是长叹一声,说我知道了,便让军医退下。 此时近卫家残军反倒还依着天险与援军对峙,而龙池,则没让府内亲兵与外头援军里应外合,尽快解围——反正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她说好,忠心于白石家的人,就绝不至于因此而死。 是夜,她在自己的床上,整日难眠。六郎趴在她床边的地板上,呼吸更加急促。 龙池想起那将领所说的,白石明知他们被困于此被用作人质,也不愿交出信物换取他们平安——她怎不知近卫家从未打算让他们活下来,但听到这样的话,终究还是令她有些难过——谁会不希望自己能被所爱之人坚定选择呢?谁又不希望自己神思脆弱之时有人陪伴在身边呢? 此时龙池两者皆无,更是愁绪满心,难以入睡。她撑起身子,摸向六郎:“你也睡不着么?” 六郎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回应她,只是溢出些更加痛苦的呜咽,就连后腿也抽搐起来。 龙池赶忙点起蜡烛:“六郎?六郎你怎么了?你……” 它的眼里流露出痛苦与坦然,艰难地抬起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龙池忽然想起来了:是了,它已经老了,按照人的年龄,也已经是个老人了。它到了该走的时候,所以就该离开了。 昨日之死亦如今日死,她想起她养的第一只狗,只觉得悲伤翻涌,眼下的骨骼一酸,化为眼泪蓄在眼眶里。她的手落在六郎舌前,感受着它的呼吸从急促的火热逐渐放缓,最终变为一片冰凉。 “…好,好啊。”龙池落下眼泪,心想:兜兜转转,亦是回到原点,这么些年来,自己居然毫无长进。依旧如此无耻、贪得无厌、毫无自知之明。明知自己只是工具,却还生出如此多妄念来。如今不仅成了可以抛弃的玩意儿,就连作为道具,也因右手被废而失格,只怕要沦为弃子。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为情乱智的难道是白石吗?大概是自己吧! 她觉得嘴角边垂下液体,借光一看,原来只是口涎。她笑自己不仅毫无长进,甚至还越活越回去了,便用手背一擦——再定睛一看,里面居然有了血丝。 多年心血情意,付诸东流。她哀痛已极,这么多日来强撑的一口气彻底消散,呕出一口鲜血,终究昏死过去。
第20章 2-12 一切结束,尘埃落定时,白石才终于踏入了本家宅内。从今天起,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白石家家主、摄关家宗家。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十几年,也许比起整个人生来说并不漫长,但也绝不短暂。 而终于达成了自己目的的老家主,也在第一时间,就将他请到了宅内主厅。老家主不再坐在高高在上的主位,而是跪坐着,等待白石坐到他面前,两人终于短暂地平起平坐。 白石跪坐下来,与他面对面:“祖父是还有什么要关照我的吗?” 老家主看着面前的男人,很是欣慰。他叹息一声,为自己满上茶水,道:“确实,还有几件事要嘱咐你——或者该说是建议你。” “您请讲。”白石道。 “政务之事你心中有数,我不便多言。想必不多日你就能晋升左大臣,统领摄家,还望你此后依然日日勤勉,不忘初心。” “近卫虽然有罪,但我希望你不要取走他的性命。他毕竟是我兄长最喜爱的孙子,听说你幽禁了他,不妨就这样吧,不必再施加惩罚。” “你已经立业,年岁亦到了,是时候成家,勿要步我与悠介的后尘。即使不多娶,有一人帮你打理内宅事务也是好的。” 听到这里,白石出声了:“内宅之事,薰自会为我处理,不需旁人。” “她的手昨日受了伤,这些日子恐怕不宜劳累。” 白石不肯让步,说道:“那就过些日子。” 老家主的视线满含打量意味地落在他身上:“她总要走的。你不要觉得她会一直为你做这些事,还是说,你要放弃你对她的规划?自然,这也未尝不可。她手受伤,听说习字女红都会受到影响,你若是此时放弃、另寻她人,虽说已经投入太多,但也算及时止损。” “她身上有我诸多心血,我不会让它们白费,也不会找人替代她。”白石道,“不提她,我自有分寸。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果真是大权在握了,说话都不耐烦起来。老家主心中暗笑,却不生气——这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野心家,他满意还来不及——他道:“别的没了。你去看看薰吧。她昨日拖延时间,做得极好。赏罚分明,你是该嘉奖她。” 白石看向门外回廊处隐隐约约的一片白色衣角,嘴角不由得弯了弯:“是,这是自然。” 今日一大早,龙池才从睡梦中醒来,刚一听说白石回来了,就急切地连外衣都忘了披上,仅着单衣便出了房间。只是她忘了白石应当先与老家主说话,这下就害得她尴尬地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只好候在厅外的回廊上,等他们两人谈话结束——同时也是权利交接完。 她听不清详细的,但家主建议白石娶妻之事,她还是听到了。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便又听到白石说他不愿浪费倾注在她身上的心血——她的未来,仍未改变。 龙池的热情熄了,她靠着柱子缓缓滑下,坐在回廊的木地板上,心中突然对与白石见面这件事产生了些怯懦的情感——她要怎么面对,要以何颜面面对?是否又能将心中情愫隐藏、好让他看不出来? 她失神地坐在转角处,直到一道阴影投落在她身上——是白石。他向她伸出手:“怎么坐在这里?” 龙池摇摇头,没有抓他的手,而是自己扶着栏杆站了起来。她一站直身,衣襟和衣袖处暗褐氧化的血迹就暴露出来,全数落在了白石眼中。他捏着龙池的衣领,将她轻轻拉到自己面前:“这是什么?祖父只说你的手受伤了……” 听了他的话,龙池把右手往自己背后藏了藏:“昨夜沾上的,不打紧。” 白石再看,那血液形态分明是滴落的,便知她在说谎,又道:“你……算了,不想说也无妨。等我们回京都,我再为你找大夫……你的手也一定会治好的。” 龙池的嘴先于大脑思考,飞快答道:“如此便可让父亲的心血不至于白白浪费,是么?” “你听到了?”白石有些意外,又感叹道,“看来多年调养确实有用……不错,你是我倾注心血打造出来的孩子,怎会轻易就放弃你?” 龙池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点点头,忽而又问:“那娶妻之事?” 白石微微低下头,眼中流露出探究的神色:“薰觉得呢?” “父亲……确实早就到了该娶妻的年纪。”龙池躲开他的视线,眼睛向别的方向瞟去,“我必定敬爱母亲,爱护弟妹,不会为您添麻烦。” “从前你还说不要庶母呢。”白石有意提醒。 “从前是我不懂事。”龙池即答,“我小孩心性,无理取闹,父亲不用挂念。” “是这样么。”白石不置可否,顿了顿,最后还是说道,“现如今没有这个必要,我不会娶妻,亦不会纳妾。内宅有你一个女主人便足够,我舍不得让任何人进府来压你一头。” 他以为自己信守承诺,能获得龙池同往常一般的热烈赞美,却未曾想她反问一句:“往后有了需要就会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白石皱眉。突然,他想起自己之前的话,连忙试图找补:“我方才和祖父说,我不会让心血白费,也不会找人替代你,其实意思是……” 龙池打断他的话:“我明白,即使右手从今往后都不能用了,我也会学起来用左手……只是终归有些事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做的了。如果您要另寻她人,我也没有怨言。” 白石沉默下来,他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明知岚山被围,却因为不想打草惊蛇而不早加驰援;又在部署兵力时选择了优先其余摄关家,以拉拢势力——若非如此,龙池的手绝不至于变成这样。他心有愧疚,问道:“你是在怪我来得晚吗?” 龙池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轻飘飘说出两个字:“不敢。” 白石又问:“你心情不好,是想和我冷战吗?” 她侧过头去:“也不敢。” 哪里是不敢,不仅敢,还正在做。白石有些恼怒,像是掌中之物突然有一天学会了反抗似的,这种超脱他掌控的事情让他心中涌现出一股不安和恼怒。他忽然抬手,龙池居然向后退了退,闭上了眼睛。 “你以为我要打你?”白石心想,也这么说出口。他的手落在她单薄的衣领上,缓缓抚平了那上面的褶皱。龙池慢慢睁开眼,却还是没有回头来看他:“……我作为工具,已经失去很多利用价值。我实在畏惧……” 她不说了。畏惧的到底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因此没有说出口,而白石也看不穿——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也有看不穿龙池的时刻。这个从前像是一方浅池的女孩,不知何时已长成了幽深寒潭,除非她愿意,外人愈刺探,愈深不见底。 白石还想说什么,然而梅丸却来了。他说万事已毕,天皇御所派人来请他入宫,希望他速速前去。 这是大事,白石不好推脱迟延,于是他看看仍旧一副抗拒姿态的龙池,只说道:“改日我再来接你回家。”便一甩袖子,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龙池捏紧自己的衣襟,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浅浅叹息。 离别岚山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龙池拜别老家主与老夫人,登上了白石派来的船只。他本就坐在船上,见龙池上船,便略掀开眼皮看她——她神色沉静自若,却总有股违和之感。 白石坐直身子,看向她身后,问:“六郎呢?” “它大限已至。我已经将它埋在山中——它生前喜欢在林间奔跑,料想死后亦如是。”龙池望向岚山的方向,仿佛又能看到昔日,她携犬擎鹰,独身行于晨间山林之中,山风徐来,晨雾清心。 白石不知道六郎已死,此时突然得知,心中不仅觉得意外,还觉得自己说错话,干咳一声:“虽然说如此……但它埋在山中,那,那也是极好。它是什么时候走的?” “近卫攻山当晚。”龙池捏着袖子,简短答道,“它死前痛苦,不过还好,折磨很短。只恨我先前不曾发觉,不能多多陪伴它最后一程。” 白石有意讨好她,想故技重施:“那我再为你寻一条小狗来?” “不必了。”龙池摇摇头,“看它寿终正寝,我多年心愿遗憾已了。再养一只,十年后又是一场伤心,倒不如不养。” 如此油盐不进,白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龙池见他尴尬,反倒笑道:“父亲的心意,我心中有数。只是我实在伤心难过,并非一时半日便能解开,还望父亲海涵。我会努力调整,早日恢复如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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