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安生着没多久,他的动作就停了。百合渡小心翼翼地往暖阁方向看,见没人出来,便暂放下了核桃,扶着小榻直起身子往龙池那凑,眉眼可怜地垂着,虔诚得像拜观音。 在他殷红嘴唇要触到龙池脸颊的前一刻,白石掀了珠帘大步进去,也不知久病之人是哪来的力气,从后掐着百合渡的脖子便想将人掼出去。不过又恐吵醒了龙池,于是没能扔开,只卡着他脖子将人提了起来,冷眼看着他脸色慢慢变成呼吸困难的红色。 梅丸赶紧放下食盒,跑去制住百合渡,也捂住他的嘴,白石这才放手留他一命。此刻他面沉如水,说道:“带出去,打二十大板之后赶出城,划去他的入职名册,永世不得入京。” 白石视线一转,看到一旁刚从暖阁出来、已被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动的待诏,皱了皱眉道:“你一同受罚,但不必挨板子了,自己跪外头掌嘴。等你知道怎么管好自己这张嘴之后,再回来伺候。” 待诏同手同脚地出去了,很快外头就传来清脆的巴掌声,虽然慢,却每一下都打到实处,想来是很痛的。 白石不去管她,自顾自拿了只新碟子,跪坐到百合渡先前的位置那里,也剥起核桃来。他指上力道十足,未免没有撒气的意思。如此这般小一刻钟,他才算心火稍平,扭头去看龙池的脸,又见她眉微微颦,眼下青黑,心中对她引狼入室的火也消下去,只觉得是旁人心怀不轨。她心思纯正,哪有什么错处呢。 想到这里,他就不剥核桃了,将东西都推到一边,打开了自己带来的食盒。 顿时,满屋飘香,龙池皱了皱鼻子,也悠悠醒转过来。 见白石在,她不免愣住:“父亲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他说道,“小厨房新做的核桃糕,我带点来给你。” “核桃……”龙池刚睡醒,还迟钝着,反应了一会儿以后才说了谢谢,又道:“百合渡人呢?他在我睡前说要给我剥核桃的。” 白石垂着眼,答道:“他犯上不敬,被我赶走了。” “父亲惯会玩笑我。”龙池笑道,“百合渡性子最是胆小慎微的,哪里会犯上不敬。是不是他剥核桃把手弄坏了,父亲叫他休息去了?” 白石静默不语,而龙池终于看出些不妙的端倪,声音都带了点抖:“……出什么事了?他偷看了文件?是细作?还是……” “他对你怀有恋慕之情,还趁着你睡着想亲你。” “……就这?”龙池眼睛微睁,随后松了口气,“我道是什么大事呢,原也不过如此。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原是伺候我三年多了,一时使唤不惯旁的人…” “那便叫五郎回来帮你。”白石打断她,又道,“他已被我命人打了赶出京都、永世不得入。薰还是早点适应为好。” “秋冬时节,你把人打了赶出去?他会死的!”龙池惊怒交加,坐直了身子。白石并不为所动,只道:“自不会让他死,但这也是他应得的。若留在京都,保不得哪年哪月还能相见,我是咽不下这口气,薰是要叫我忍下去吗?” 他看龙池,龙池看他。过了许久,龙池像是泄了气一般,肩都垮了下来,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疲惫。 “我知道了……父亲在这里自便吧。过会儿御所有会,我得进宫去,不能招待父亲了。” “我和你一起……” “我、暂时不想看见您。”龙池别过头去,视线凝在远远的一盘核桃肉上,“也没胃口,对不起。” 她站起身,叫了一声待诏。满脸红色掌印的待诏便从屋外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龙池看她一眼,摸了摸她的脸颊,待诏嘶了一声,视线止不住往白石那飞——这是当着面给人上眼药呢。 龙池摇了摇头,回了暖阁,让待诏给她更衣,只留了白石一人坐在外间,看上去有些孤苦伶仃。 梅丸伺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待人进去了才问:“主子,您看这……” “原是我插足,来找不待见了。”白石冷笑一声,视线扫过面前一口未动的那些盘碗杯碟,道,“拿去学宫送给佑都,然后回府。” 却说白石这边怒气冲冲地走了,龙池那边却还得进宫去办差。就这么一会子工夫,白石来衙门把她身边三年来一直侍候着的小后生给打了一顿赶走这事就已经传开了,不知道的都以为是他来上门捉奸的——但好像也差不离。 因着这事儿,有些老东西的心思就活泛起来,当着龙池的面也大胆了,联合着旁敲侧击起往白石府上送女人的事儿。要是能添个一儿半女,便是极好的——若没有,也该从其他摄四家里过继几个,怎可便宜了外人。 说到这里,还有人知道要找补一下,只可惜说的话龙池也不爱听:“不过若是小君愿意还权于左大臣阁下,这绵延子嗣的事情倒也不必我等多操心。小君与左大臣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是天注定要福寿绵长的。” 龙池隔着帘子坐在上首,听这些在折子里老生常谈的东西听得头疼,放眼望去又都是一张张菊花似的面孔,就更觉烦躁。她心里淤着一团火,为着要撒这口气,先是骂了他们一通,别整天净想着管人家家务事,也不看看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得是如何一团糟。骂完她犹不解气,心中的怒火仍指向不过问她就把她的朋友、亲信罚了甚至于赶走的白石。她不愿还权,也生出了报复之意,更想让白石转移一下注意力,别整天都盯着她,就在满堂被她骂得唯唯诺诺的公卿之中话锋一转,说道:“三日后白石府开门,有要送的就都抬进来吧。” 她话音刚落,就甩袖走人。带着面纱遮脸的待诏惊喜地看着她,露出的一双黑眸几乎笑弯了。座下公卿们则被这消息炸得晕晕乎乎,半天没缓回过来神——十二年来这对夫妻在这件事上统一战线、没一个松口的,怎么今日突然就互相发难了呢? 难道这是,要变天了?
第64章 5-4 三日后,午间,正是午休的时候。梅丸今日不知为何,午睡得总不安宁,翻来覆去好久都没什么睡意,便无趣地爬起来,叫人给自己端杯茶来。 服侍他的人去倒茶了,而他坐在榻上,耳边远远的喧闹声迟迟不停,不禁心中有些烦闷,又奇怪府里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便自己推门出去。他见府中各色小轿停着,香云玉雾,少说也得是十来个女子上门,顿时心中警铃大作,抓住一个小厮便问:“这是做什么呢?” “大总管,您不知道呀。”他说道,“三日前待诏姑娘传夫人的话,说今日开府,抬诸位小姐进门,这不一一地到了么?” 完了。 梅丸眼前一黑,差点晕在当场。他摁着自己人中唤回魂魄,骂他们只知道死办差,这荒唐事也敢照办,还不快关门闭户把人都送走,是不怕老爷知道剥他们一层皮吗? 他骂完,见他们终于明白过来,有的去闭门谢客;有的去请走那些已经进了门的娇小姐;又有的跑去书房,大约是给待诏通风报信去,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白石的院落,只求着这群啥也不懂的小姑奶奶别太胆大包天、直接把事儿捅到主子面前,叫他瞒也不好瞒、赶也不好赶,更伤了主子与夫人的夫妻和气。 待到白石的屋门前,梅丸看见外头几双陌生木屐,更是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你睡什么午觉,不睡哪来这么多事儿。不过多思无益,他实在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而此时,白石刚从午睡里醒转过来,只看见帐幔外女子身段窈窕,恍惚间以为是龙池回来,便伸手去拉。哪知落在手里的是全然陌生的一只手,虽也十指纤纤,但却并非梦中之人,便把他吓得清醒过来,赶紧把人甩开。 只听外头一声吃痛,数道女子惊呼,白石大脑过载,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却从缝隙中瞥见梅丸战战兢兢的身影,便指着他:“梅丸,你,过来。” 梅丸视死如归,先把这些尤为胆大的小姐们请走了,才跪到白石面前细细讲了他探听出的原委。他越说越心慌,里面也更沉寂,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更连话也说不利索。好容易磕磕绊绊说完了,便听见白石在里头,声调没什么波动地说着:“那你如今的差事是当得越发好了。” 梅丸脑子发昏,只知道请罪。白石又沉默良久,才说:“把她们都送回去,只说是来府上赏花的,不许拖延。” 秋天哪有什么花呢,不过是睁眼说瞎话罢了。 他说完,又沉默很久,才艰涩地开口:“薰回来的话,叫她来见我。” 梅丸小心问道:“立刻吗?” “立刻。”白石就这么坐在床上,忽然觉得从喉头到肺部都发痒,恨不得掏出来搓洗干净再塞回去,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完之后,他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我需要她一个解释。” 车水马龙,夕阳渐沉,当晚,秋寒深重,风刀霜剑,小君回府。 龙池扶着门迈进来,视线往里看,与白石直直撞上。她眼神闪烁了一下,脚步微顿,但还是走进来,轻轻地带上了门,坐到白石面前:“父亲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今天的事情,没有解释吗?” 龙池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您是说今天的事啊,那确实没什么解释。硬要说的话就是我觉得族内长辈们的意见很正确——摄家的主家需要一个新的孩子诞生,还必须是女孩。”她说道:“摄家已经错过两次机会了。俗话说,事不过三,绝不能再错过第三次。” “我不需要养什么新的孩子。” “您需要。” “你在替我做决定?”白石看着她,被气笑了,“今日之事,凡洒扫清理,府内上下用度,以至于仆从数目,无一不需调整斟酌。你胡作非为,将我这里瞒得密不透风,梅丸坐在大总管的位置上,没一人敢向他如实汇报。”他说到这里,拍了拍自己身下的床榻:“我坐在这位置上,若不是有人进了屋里,我还一无所知,比供着的泥胎还不如。你是要造反吗?” “父亲既然将权柄交予我,就该信任我。”她伶牙俐齿,“符合摄家利益的事,我为何不做。何况我本就是为了摄家荣耀而被养在这里的,我既然已经是一步废棋,就该付出更多。” 白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你不过就是为了那男人被我赶走的事情生气,牟足了劲要和我作对、找我的不痛快,装什么为家族计。” “也不是没有这个原因。”龙池痛快承认,说道,“难道您没有做错吗?难道您有什么诡辩要和我说吗?” “我自然没有做错。”他冷笑一声,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把人扯到近前,盯着她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仍然熠熠生辉的金色眼睛道,“他觊觎上官的正妻,发妻、爱妻,还欲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行不轨。他今日敢偷亲你,明日还不知道要胆大包天到什么地步,我不过是防范于未然。”他一说起这个,就像是积怨已久似的,有无尽的怨气要冲龙池发泄:“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早打死了扔出去,哪里还容得他一命。你不知道我已经手下留情,反而为着这无关紧要的人来和我怄气,做这些荒唐事来,难道你不该给我个解释和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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