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完转达我不就行了,怎么还要我蹲着?” “我嘴笨嘛,又听不出弦外之意的,还是你更适合。” 梅丸看看他,想想也是:“你最好不是故意为难我……去吧,外头天寒地冻的,蹲久了腿麻,记得来扶我。” 五郎嘿嘿笑着,确认他蹲守完毕,这才叫人向里通传,求见龙池。 龙池一见他,便让他坐了,还叫人端上一碗新制的酥酪来,说是让他尝尝鲜,可见这“三分薄面”在秋寒之中是有何等温暖。 五郎也不是很会绕弯子的人。他只是边寒暄两句说虽然这天寒地冻,但烧炭仍要小心、注意开窗通风,边站起来把原先就留着条缝的书房窗户开大了点,随后便单刀直入道:“我有事要单独与夫人聊。”龙池听了,面色不动,挥手将周围人——包括待诏——都屏退了。待到待诏关好门,她才问道:“是有什么要紧事想和我说吗?” “哈哈,没什么要紧的,家事罢了。”五郎抓了抓头发,开门见山地说道,“主子这两个月如何过来,臣是看在眼里的。您知道,臣是您手下的人,忠心不二,和梅丸那家伙可不一样。” 窗户下蜷缩的梅丸:? 龙池笑吟吟看着他,等他后话。 “虽臣一心为主子马首是瞻,但此时尚有一事不明,还请主子示下。从前主子与老爷自然是夫妻和睦、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疑,您的深情厚谊那是真真儿的。可突然就这么急转直下了,臣忧心主子身上心中是否有哪里不痛快的地方,也斗胆劝劝主子别赌气,伤老爷的心事小,伤自己的身事大啊。” 梅丸听了,几乎要被气昏过去:好你个贼五郎!在这里编排我不够,连主子你都敢伤心事小。看待会儿我不收拾你。 龙池听了,手摸着袖中的暖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你是为我忧心,但其实也大可不必。我当你是我的叔叔、兄长,视你为家人,便不瞒着你——我这两月来其实,心中并无不快,反而只觉得轻松。” 她无法察知到梅丸的震惊,只对着一脸震撼的五郎无力地笑了笑:“我也很意外,但是我自己就是知道。” 这肯定就是龙池心中“藏着的事儿”了。五郎和梅丸确信,于是前者乘胜追击,担任起知心哥哥的角色继续追问:“我不明白,主子。这是为什么呢?” 龙池低头侧目,发丝垂落,蛇般蜿蜒。 “这是为什么呢……我想,那种若有若无的负担感,早在更久以前就出现了吧。” 龙池比她想象的更害怕死亡,这并不是指自己的死,而是他人的死。 她到目前为止的生命太短了,但是已经送走了太多人了。有被她杀死的,也有因她而死的,前者能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曾被她认为是好友的同龄人,且至今被她杀死的死者仍在增加,往后想必如此;后者包括但不限于佑都的生父,以及很多她可能素未谋面之人。但即使不计算这两种人,在她少有的亲近的人和物之中,也已经逝去了太多。 “我看了父亲,就觉得害怕。他的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总是一股药味,有时我兴高采烈地回去,就看见他躺在床上睡。房间里烘得多暖和呢,他的脸还是没血色。然后我就会想起前几年的佳月,我知道她是皇族的遗传病,但看着人这么一天天衰弱下去,找什么药都不见好,温泉泡着确实顶些用处,但很快她就病得出不了城了。” “我害怕父亲也是这样的,我想,只要我不去见他,我就不会那么直接地体会到他身体的变化,这样他在我心里就还和当年一样。我是个懦弱的人,所以这样反倒觉得轻松。我是这么想的,要是接下来我们就这么在府里井水不犯河水地待着,只知道对方还活着,心里就会勾勒出他健康的样子,而我也没变老,还是很年轻。”她伸手去拆自己的发髻,随手分出一绺头发,一根白发赫然在内,竟不知满头长发,其中究竟长了几多根。 “我现在是真的很好,五郎不用为我担心。” 她笑吟吟的,而知道白石真实情况的五郎却不敢顺着她给的台阶下去,更不敢不劝,又装出一副人情不通的样子问道:“可是,难道不正是因为老爷现如今体弱多病,所以才更需要陪伴、更需要珍惜相处的时光吗?” 龙池默了默,叹道:“我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或许是因为我太自私的缘故,所以才做这样的决定吧。” “夫人为何这么说?” “虽然大夫不与我说父亲是心症,但我心中也能猜出一二来。我既知此,又为何埋首公务中避而不见呢?实在是为了自己日后不想为此太过伤心的缘故。”龙池说着说着,就站起身。五郎也忙站起来去扶她,也顺势侧身,挡住了窗外寒风。 “佳月去世的时候,父亲也正昏迷着,我实在焦头烂额,连葬礼都是草草上门便罢了。那些日子父亲用参汤吊着性命,我也用参汤吊着精神,每日只睡两个时辰,管它什么人去世的痛心悲切都入不了我的心了。等到父亲能主事了,我才恍惚想起来,自己失去了这么多年来最好的朋友。” “我当时觉得是否是自己太过凉薄,但䌷子安慰我说,人就是这样的。近处的人死了,就算是素昧平生的人,也会不自觉地流泪;远处的人死了,哪怕是血缘骨肉,也只会觉得不真实,反倒不怎么悲痛了。她两个孩子都早夭,一个在身边,一个是疫病。她说第一个孩子死时她哭得要昏过去,第二个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只听到了信,便不觉得难过了。” “不想被这样的心情扰乱自己,这是像我们这样胆小的人才用的方法啊。” 五郎再接再厉:“人生在世,岂有长生不死之人?面对亲近之人的离去,伤心总是难免,何必用这样逃避的方法呢?” “父亲死后,我自知自己必定万念俱灰,所以更要避免这种情状。摄家是这样的摄家,不会在他死后还留给我脸面,我不能允许我因此有伤心的余地。” “就算老爷不好了,白石家也足够护您周全了。更何况,您还可以选择不继续参加摄家的内斗,依然荣耀无边,不是吗?” “我一介妇人,哪里来的荣耀,不过是生死荣辱都系于一人的附庸罢了。”龙池自嘲一笑,说道,“从小我就明白,不握在手里的东西终归不是属于自己的,甚至握在手里的,也不一定属于自己。我现在身膺殊荣,被尊称一声小君,左不过是狐假虎威,来日烟消云散亦未可知。” 她又道:“至于你说不参加摄家内斗,那岂不更可笑。我在……生父生母家的时候,不也曾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即使是那时的我也能隐隐约约感觉到,父母死后我在家族中的境况绝对会一落千丈,因此才忿忿地跑出来——即使那只是因为几顿饭食不符合我的心意,现在看来是如此可笑。父亲也是我的父母,他死之后,我待如何?难道还要逃走吗?还有佑都呢,他又该如何自处?” “摄家不是只是区区富商的龙池家,它太大了,大得让人害怕,所以才更加没有退路。” 五郎沉默一会儿,才说道:“原来如此…夫人竟是这样想的……好吧,臣唯夫人马首是瞻。不过,老爷那边,您就打算这样了?” 龙池仰头,轻轻叹息:“那就当我是中山狼,深恩负尽,死后再应果报罢。” 如此这般,两人又聊了许久,五郎才觉得自己这趟来的疑点尽消,放心告辞离去了。 他走后,龙池站到他打开的那扇窗户边,微微垂眸。 枯枝败落,草叶凌乱,隐隐约约向一个方向倾倒。某处的落雪深些,某处似乎又浅些,与裸露的土壤拼凑起来,似是一副玄奥的图画,静静地在午后阳光下融化。 “……可真是冷到我了。” 她感叹一声,抬手关上了窗。
第66章 5-6 “她真是这么说的?” 白石小院里,梅丸纠结许久,还是如实上报。白石听了肯定的回答后沉默很久,才挥挥手叫他退下了。 是真心话吗?还是故意让他听到的? 白石发现自己不像以前那样能轻易看透龙池的心思了,他现在更依靠的是自己对她的熟悉,用直觉去猜她的想法,她的目的,因此患得患失,惴惴不安。 但这并不是件坏事,白石知道自己其实也喜欢这种感觉,既喜欢龙池的顺服,也喜欢她的跳脱,那感觉就像是握着风筝线,盼她乘风高飞,又不愿她就此远走。 线轴飞快地转着,几乎也要被带上天空。他会去抓住那风筝线,即使双手被割到鲜血淋漓也、仍然。 又过几日,龙池回到家。她身披着雪白的斗篷,内衬是西番草的纹样。而在她面前的是梅丸,正低眉顺眼地请她去主院用晚膳。 “您那处的小厨房今日被积雪压塌了屋顶,修缮要些日子,还请夫人委屈一下,移步主院吧。”梅丸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所谓阳谋,莫过于此。 龙池面无表情答应,随着他往主院走。待到迈入正厅之时,梅丸就带着众人一道退下了,连面露不满的待诏都被他强硬拉走。龙池知道他,或是另有其人正打着算盘,也不愿到这里折返回去,便继续朝里走。 越往里,花卉斗艳,笼焚奇香,室内一片春暖花开之景。再到桌边,只见一张桌上两副碗筷,几道红烛映月,十数盘珍馐美味,都是她素日喜欢的,如今一气排开,叫人食指大动。 龙池一道道菜看过去,尽是白龙臛蛤蜊羹金银夹花之类的水鲜,更有一釜御黄王母饭仍热着,对这桌菜是谁安排的心里也有了数。忽然她又听见旁边传来响动,循声望去,便看见白石掀了珠帘进来。他身上衣服倒不单薄,是冬装的服制,只是用料不是往日里深黑青蓝一类,反倒是近日京都盛行的桃红一属,其上暗绣西番莲花吉祥纹,丝绦垂地,居然衬得他年轻几分,犹如仙人。 “我很想你,薰。”他开门见山,语带示弱,更是伸手去抓她的手指摩挲,放在唇边亲吻,好一杯男绿茶。 龙池看他很久,心里想怪不得他前几天都没反应,原是不肯了结,还要续缘。更是一来就来个大的,居然连美人计都用,但还是说道:“坐吧,先吃饭。” 在白石的视线里,她抽手解开斗篷坐下,自顾自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或许是饿狠了,虽然她礼仪优雅依旧,但却有股风卷残云之势,叫白石哭笑不得。 白石低头,在她眼里是意外。龙池边吃边盘算:她故意让人偷听,是想着白石说不定能感受到她的心意,别为难她,但也仅此而已——她可从来没妄想过白石居然会先服软。 这样看来我对我和父亲之间感情的评估需要调整了。她这么想着,咽下最后一口汤,看向身边的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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