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龙池打断他,也伸手挥开他的手,退回到了烛光之中。她在烛火下的双眸如烈焰熔金锋锐,表情也极认真,又有着哀伤与怨怼,不知道是针对谁。她再次重复一遍:“百合渡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白石沉默一下,道:“你知道这会适得其反的吧。” “那又如何。”龙池神情悲凉,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一种令白石心生恐惧的灰败,“他被你赶出去的那天,就已经被一群人给打断了脊骨,今日我去见他,他在我面前服了毒,当场毙命。” “您虽说不会让他死,手下也不过是把他扔在寺前。自有有求于您的人、揣测您心意的人,或是要将他的死推卸到您身上的人,早就闻风而动,我派的人到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挽回。” “你说我将父亲瞒得密不透风,我又怎么不是如此?因着您的一言一行喜怒哀乐,我的朋友就要无可避免地遭此横祸?您终于明白我醒来之后的感受了?” “他是有错在先,但难道其罪当诛?他喜欢我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要拒绝也是我开口,明明这个人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爱慕者,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呢?就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吗?” “我的朋友已经、那么少了……为什么还要。” 龙池说着说着,话中带了哭腔。她掩面而泣,肩膀颤抖着,像是残破的蝶翼。 很久的沉默后,她站起来,扶着墙往门外走。白石没有拦她,深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被屏风所阻拦。 龙池站在门外,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 最开始的好友都比她更早结婚生子,如今甚至有人已经做了外婆,实在是没有什么话可再聊;三皇子殿下四处云游日本很久,据说现在已去了唐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䌷子虽也是晚婚,但两度丧子,已经心灰意冷,最近闹着要去护国寺旁的尼姑庵出家,不知道家里人能拦到几时。至于平佳月,不过是荣华富贵能几何,幽门紧闭芳魂陨,早几年便去了。 龙池恍惚,举目四望,阶下站满的是白石府如云的仆从,因着她是这府上的女主子才听她差遣。再望远点还是白石家,更远些仍是,漫无边际的广阔宅院好像延伸到世界尽头。 这天下莫非是皇族的天下吗,是的,但也是摄家的天下。她莫非不知道自己此身生死荣辱皆系于房中那个男人的喜怒哀乐吗,也是知道的,她在内宅之中、朝堂之上呼风唤雨,全是依仗他的偏爱才能成事。势弱依附势强,女子依附男子,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然而,她此时却有一种自由感,即使未来的不确定性如海潮铁山般从远处压来,这短暂的松快也足以让她畅快地喘息——终于说出来了。不用和过去一样把自己当作棋子而忍耐,不用为了他的爱不转移消逝而忍耐,尽管不知道他的怒火要如何倾泻,仅仅此时,就已经足以让人呼吸痛快,血脉奔涌不息。 龙池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灵魂都要脱离身体。这让她想起了几年前,白石遇刺,昏迷一月后才醒来的那个下午。喜报从府里传到衙门,她跑到门前去听信,午后发白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有种暖洋洋的烧灼感。 她眨了眨眼,夜空坠落。 屋内的白石倚在床头,心思在沉默中发酵——他没什么对那人的歉意,他始终觉得此人万死不足惜。他只是对龙池有愧疚,爱屋及乌才后悔自己的冲动。 但是,就算他做错了,龙池难道没有一点错吗?她那么聪明,看不出男人的爱慕?她那么有才干,怎么会真的被族内长辈所压迫,要迎旁的女人进来?她那么懂他心意,怎么做得出这么伤人的决定,就为了和他怄气? 他想道歉,又想等她道歉。急火攻心,脉经指肺,就突然咳起来,吐出一口血,慢慢洇开在他掌心。他看着自己的手,忽闻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梅丸从外头跑进来像是想说什么,可看见白石咳了血,就转而问他感觉如何,又急着离开,要去传大夫来。 白石叫住他,问他刚刚外头出什么事了。梅丸低声答道:“夫人刚刚在门外晕过去了,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是待诏姑娘垫了夫人一下。现已经将人送去书房看诊了。主子有什么吩咐吗?” 白石愣了愣,说道:“这里先别传大夫,让他先去看薰,务必尽心。等她醒了就告诉她,往后衙门那不必再去了,在家安心养病即可。不许任何人拿任何事去叨扰她,违者一概赶……” 他说着,又停下来,沉默很久后才又开口:“罢了,当我没说。她原是闲不下来的,随她去吧。” 梅丸不敢看他一眼,应是离开。 他想起外界这三天来的传闻,大多是说龙池见罪于白石,又或是色衰而爱驰,总之这能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的小君位置是不保了。但按他来看…… 这变天的事,恐怕八字都撇不下来一点呢。
第65章 5-5 正到冬至。 白石与龙池已分居两月,这些天来他身体似乎是因着天气的原因,每况愈下,原先都康复到几乎能骑马狩猎,现在又突然倒下,连见风都不行,只能窝在屋里烧炭,连出门赏景都做不到了。 饶是如此,龙池还是没来见过他一回,只定期地召大夫问话,也只是说这正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好好将养着。龙池听腻了,也不再多嘱咐什么,让他走了。 白石不能出门,只好无所事事。按前些年他是要拉着龙池一起在屋里寻欢作乐、找些事情做的,只可惜他不愿低头,龙池也犟脾气,没人说去请请对方,或是探视一下。就连梅丸想自作主张给主子铺个台阶下,也被待诏笑吟吟地拦在门口给请了回去。 万般无奈,又偏巧学宫放假、佑都回家,他便有了这机会陪在白石身边,算是尽孝膝下,也为他讲讲这阵子在京中发生的趣事。 白石倚在床上看书,佑都铺了张纸写大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前些日子早朝,陛下夸刑部卿主理朝审有功,赏了两件貂皮的大氅,内里据说是用唐国赏下来的料子织的, 绣的西番草,做工很精细。” 白石翻一页书:“他贵为亲王,天皇亲弟,应得的。” 佑都抿了抿嘴唇,又道:“他在朝上直言说龙……母亲主导公卿合议,夙兴夜寐,论功也应行赏,就当着众人的面将其中一件送给母亲了。” “其余人如何说的?” “他们说,君臣相得,风飞云会,是皇国之幸。”佑都飞快瞟他一眼,见白石神色自若,视线还盯着书页,不禁大胆问道,“…听说母亲从前是要嫁给亲王殿下的,这事是真的吗?” “……你哪里听来的。”白石抬头看他,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算了,也不是什么秘事,事实如此。” “父亲,母亲现如今行事如此,不仅干涉朝政,对您还两月不闻不问,实在是失去了为妻的本分。”他又点一把火,“您何不收了她的权,也省得整日这样……” 一旁侍立着的梅丸听他这么说话,不禁暗恨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个傻孩子当说客——他的说法是,夫人忙于代主子处理政务,有顾不到的情况也不足为奇,不若主子也去书房为夫人分担一二,也解相思心症。怎么到了这小少爷的嘴里,就成了这样的话? 白石合上书,问他:“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梅丸心里双手合十:别供出我别供出我。 佑都眼神闪烁:“外头…都这么说。” 白石冷笑一声,将书卷成筒状,把佑都叫过来,不轻不重地打了他脑袋一下,说道:“你倒是吃了便宜又卖乖,没薰顶着外头的非难弄权,我和你早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我问你,你还记得前几年她把你在府里关一月禁闭的事吗?” “那不是因为父亲遇刺么?我也知道她是在保护我,当时不懂事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父亲怎么翻旧账呢。”佑都先是不满,然后又说道,“不过要我说,没这件事,父亲也不会让她全权处理政务,也不会有今日这档子事了。” 白石瞧他还忿忿,便又提点道:“那她关你禁闭是在保护你,我又如何呢?难道她在我床边侍奉汤药就是保护我吗?摄家从来就是吃人的地方,没她在前头把持着权柄压着那些见风使舵之辈,意图趁虚而入之徒,你当摄家家主的位置还在我屁股底下坐着?” 他说完,又点了点佑都的额头:“你以前年少就罢了,现在都快长成人了,怎么还看不清呢。日后若是我还有什么意外,薰身边能帮衬的,就属你是第一人啊。” 佑都听了,倒有些热血沸腾地点头:“必定不让父亲失望。” 白石听了,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睛,随后无奈地笑了笑——若是龙池在,一定会说“绝不会再让那样的意外重演,因为绝不想让父亲再有性命之忧”。想到这里,他念及如今,又是心中一梗,喉头一甜,突然就泛上一口血来,又自己吐在了帕子里。 他攥紧手帕,唤道:“梅丸……?” 梅丸不在,来的是他徒弟。白石不免问:“你师父哪去了?” 来人口齿清晰,恭恭敬敬答道:“刚才夫人身边的五郎先生有事来请,师父跟他过去了。” 白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叫他端杯茶上来,便又心事重重地倚了回去。 而此时,梅丸与五郎正在书房之外。 “你这家伙,叫我来这做什么?是夫人要见我?” “诶,先别说这事儿,我且问你,这两月来老爷心情如何?” 梅丸略一思索,也不给他主子作掩饰,就道:“你看他表面看起来没事发生,其实晚上睡得一直不安稳。有一日早上我叫不醒主子,吓得魂都快没了,进去一掀帘子,还睡着呢,抓着旁边的枕头没放手,眉头也皱着,后来说是被梦魇住了,喝了两碗清心汤才好。” 五郎听了,苦笑道:“你这头夜不安枕,我这里这位主子可是胃口大开,小厨房说昨日里一气要了两碗米饭,三碗鸭子汤,夜里也没喊着要消食。大夫说这是人心宽了,胃口就好,哪有半点愁绪。我瞧着啊,自在得很。” 梅丸一时也没了主意,问道:“那要怎么办?主子这里憋着一口气就是不低头呢。大夫也看了,说是心病,症结恐怕就在里头那位身上。我原以为夫人是要先来道歉的,你这么一说,我就拿不准了。” “我瞧着主子这样也不太正常,和我们平时…从前认识的简直是判若两人。”五郎道,“主子向来能忍,接手政务后更是越发的喜怒不形于色了。但依我看,她心中肯定也藏着事儿。不如这样,我从小侍候主子,也算得她三分薄面,过会儿我进去问问,你在窗下蹲着注意着听,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你也去回禀老爷,看他怎么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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