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院中有股墨香气,藤架下摆的书案上立着一枚玉雕牡丹笔洗,晕开的墨汁荡出浅浅的涟漪,赵荣华穿着一身窄袖襦裙,腰间系着鸦青色丝绦,她捏着笔杆,一眼便看见宓乌随行带着的小匣子。 宓先生,你这是?” 宓乌将小匣子往案上一搁,“宫变,他脱不开身,叫我给你送个好玩的物件儿。” 他,没受伤吧。”虽知道行事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可事关重大,又涉及皇权秘辛,她在陪宋文瑶练画的同时,心里七上八下,昨夜去了趟脂粉铺子,小杏蹦蹦跶跶好似数月不见一般,拉着她东扯西谈,说了好些京城变故。 小杏关心的,无非是些坊间趣闻,多半是以城中贵族为典型,化名后散播到勾栏瓦舍,再传到百姓耳中,已然不知搀了多少虚构。 小杏说,史家这几日去了好几拨冰人,忙着给史莹说亲,秦家也去过,连门都不让进,秦元洲跟史莹虽有了肌肤之亲,史家还是看不上秦家,数番为难不说,还散出消息,便是女儿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秦元洲。 这话自然不可能明着来,传出去,也只说是外人以讹传讹。 赵荣华记得容祀说过,会给秦家该有的体面,这体面除了将史家送给秦家做亲家,约莫也没有旁的可能了。 史家做出此等决绝之事,到时回头恐怕会颜面尽失。 小杏眨着眼睛:“姑娘,前太子妃都好些日子不出门了,那日好几个贵女过来买胭脂,磨磨蹭蹭挑了很久,我听她们说到过史家小姐。” 她们说,早就知道史莹成不了太子妃,她又胖又蠢,太子殿下就算为了跟史家联盟,也不会幸她,还说…” 小杏,这些话不许胡说。” 史家的地位在京城一时无二,就算史莹出了事,也丝毫不会撼动史家的根基,那些人堂而皇之对着小杏说这些,明摆着是说给小杏听得。 既是贵女,自然知道守口如瓶的道理。 她们长得什么样子?” 差不多的模样,有一个很清高,端着架子正眼也没瞧过我,我听别人叫她戈小姐…” 戈庭兰跟容祐的婚事并未延期,前几日很是低调的举行了大婚,婚后住在安帝赐居的皇子府,照理说容祐不是个张扬卖弄的性子,当时袁氏受宠,掌管后宫诸事,容祐的婚事自然引来城中众贵女的注意,戈庭兰自幼喜欢争强好胜,被挑中后,更是屡次在各种宴席露面,享受被人捧着的优越感。 现下容祐的婚事草草行之,依着戈庭兰的性子,大抵是不高兴的。 她到脂粉铺子跟小杏透露史莹的事,究竟做的是何目的? 赵荣华从案上拿起宓乌送来的匣子,匣面嵌宝石螺钿,甚是精美,打开后,便看见一把小巧简约的桃木剑,似曾相识。 像是在临安时候,容祀亲手雕刻的那把,被她有意丢失。 赵荣华脑子嗡的一声,忽然就想起那日当着容祀的面,说自己仔细保管了桃木小剑,难怪他会阴下脸来。 想必当初丢下后就被他捡拾发现,只是一直碍于颜面没跟自己对峙罢了。 赵荣华捏着那把桃木小剑,心境与临安城时截然不同,除了惊讶,还带了许多欣喜,她抬眼:“宓先生,他还说了什么?” 没了。” 赵荣华稍稍有些失望,她摩挲着桃木小剑,又合上匣子,“那好,多谢您了。” 宓乌见她将匣子一放,转头又去洗笔,不由抱着胳膊绕到那一张张等待晾干的画前,宋文瑶也不理她,兀自翻看古籍画册,她精神比之前好太多,眉眼间有种宁静祥和的气息,乌发盘成髻,斜斜插着一枚玉簪,清净的脸上与世无争。 他想给宋文瑶把脉,宋文瑶却是警惕的瞪他一眼,旋即坐远了些,挨着赵荣华,仿佛这样才有安全感。 母亲好多了,宓先生不必再诊。”赵荣华将笔洗浸在水中,又把笔一一悬挂好后,“还有事吗?” 她这是在赶客。 宓乌也不好多待,何况宫里那人他不放心,遂又去办完正事,便径直回去了。 天晴的厉害,明晃晃的日头耀的廊下白白的似笼了一层水汽。 礼部刚跟容祀报备完新帝登基该有的流程,在说到皇后的册立人选时,众官员提了数个名门贵女,殿上那人非但没有同意,反倒有种不耐烦的情绪。 礼部尚书将登记在册的名字呈上,试探着开口:“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容祀笑:“自然是有的。” 殿下人面面相觑,尚书回顾完册上的贵女,自觉没有任何疏漏,便谨慎问道:“陛下所挑选的,不知是…” 赵淳。” 自容祀说出一个赵淳后,礼部官员来来回回查了数次,无人能查出此人的祖宗三代,更无人知晓此赵淳是从何处冒出来的,竟叫他们在京中几十年的阅历丝毫没有印象。 尚书从游廊上穿过,恰好撞见往灵鹊阁去的宓乌,遂客气地打探,宓乌抱着药罐子,“这位姑娘来自,家中出过几位状元,后父亲隐匿避世,你不知道不足为怪。” 若说我朝的状元郎,老朽皆能信手拈来,不知她…” 有些事不宜点的太透,陛下既然给你们礼部姑娘的名讳,剩下的事不就是由着尚书来办了,新帝登基,诸番琐碎应接不暇,身为礼部尚书,你岂能不知陛下的意思。” 宓乌托了托药罐,礼部尚书嘶了声,拱手一抱,“还请宓先生赐教。” 赐教倒是不敢,你仔细想想,京中赵姓…还有着数位状元及第的人家,嗯?” 宓乌见他一脸惊骇,知他已经清楚,遂笑了笑,“这不就好办了么。” 脚下一轻,宓乌悠闲地绕过游廊,身影消失在开到葳蕤的繁花之间。 礼部尚书的震惊之色慢慢隐去,捋着银须叹了声:“原是赵家三郎的孩子…” … 夜深人静,聒噪了一整日的承明殿终于安静下来。 灯烛摇曳着身姿,似乎也在叫嚣着疲惫,烛心沿着一角淌下来,流成一道歪歪斜斜的泪痕。 容祀斜靠着太师椅,捏着眉心揉了揉,将那绷紧的神经缓缓揉开些,困倦便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 他拉高了薄衾,一直盖到眼睛下方,长睫映着光,浓浓的沉默被噼啪的灯烛响声打破。 他陷入了无尽地梦境之中。 梦中是宓乌初初离开幽州的时候,他拽着宓乌的衣角,仰着头,问他何时回来。 那时宓乌的脸很是年轻俊朗,他皮肤偏黑,给人一种可以相信的感觉。 宓乌把他抱起来,亲了又亲,鼻涕眼泪糊的他满脸都是,他给宓乌去擦,稚嫩的问他,可不可以不走? 宓乌哽咽,容祀觉得奇怪,其实他早就不记得那时宓乌的模样了,却一直固执地记得他那时的神情。 他追着宓乌决然离开的背影,慢慢就哭了起来,后来是袁氏一把将他拽回来,箍在怀里后,一字一句告诉他:宓乌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那以后,便是容祀的噩梦。 脱去人皮掩饰的袁氏,彻底变成了一只恶狼,似乎变着法子折磨他,□□他,让他在容靖面前成了满口谎话的小孩。 在汝安侯府,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尤其是后来容祐回府,他被逼着叫他兄长,在袁氏还是外室的时候,容祐便存在了。 在容祐到来后的汝安侯府,彻底没了容祀喘息的机会。 袁氏就坐在对面,颐指气使的命那两个阴狠的老嬷嬷往他身上扎针,针尖没入皮肤,便极快的游移散开,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 事实上,如果不是宓乌偶然心血来潮的探望,他真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幽州。 容祀知道自己该早些醒来,这样的梦境于他而言是凌迟,是折磨,是一辈子都不想回忆的痛。 他挣了下,喉咙发不出一丝声响,四肢胸口却被人钳住,脚步声自远及近,恐惧像洪水猛兽,瞬间在脑中弥漫开来。 愈来愈近地脚步声,仿佛就在他耳边,急迫的容祀在意识中去动自己的手,自己的脑袋,却发现无力感疯狂的笼罩着自己,他像个废物一般,平静地躺在太师椅上,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一只手抚在他的腮颊,像一捧温水,慢慢平息了他的恐惧。 有一道光在头顶绽开,淡淡的白,伴随着轻柔的声音。 容祀,母亲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成婚了。” 母亲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想来再有一岁,你便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容祀只觉得白光越来越大,当那股光环猛地变成一股空洞,他身子一颤,陡然醒转过来。 案上的烛火浸在灯油里,奄奄一息,胥策和胥临就站在门口,因为戍守,两人边吃东西,边低声私语。 胥策无意中一扭头,登时卡了嗓子,咳嗽着:“殿下…殿下你要水?” 容祀摸着额头,将薄衾扯下,“什么时辰了?” 说完,才觉出嗓音暗哑的厉害,他咳了声,愈发疼。 陛下,亥时一刻了。” 胥策好容易咽下去,通红着脸答他。 现在叫水?” 容祀愣怔了少顷,“不用。” 那…” 备车撵,出宫去。” 白日里赵荣华去了趟程家,夜里便有些睡不着。 她是去同程雍谈解除婚约的事宜,进府先见了程夫人,同她坐了片刻,将要说起正事,程夫人却跟早有预料一般,拦了她的话,抚着手背道:“好孩子,你自己同他去说吧。” 程雍的院子在东侧,婢女引领着她绕过假山,经过了小花园,她抬眼便瞧见花园中的凉亭里,有两人相携站着。 男的端方儒雅,女的翩跹袅娜。 程雍也看见了她。 这位是?”那女子微微福身,冲着赵荣华嫣然一笑,又求救似的望着程雍,小女儿的娇羞气憨憨可爱。 程雍的眼神从她身上一闪而过,“故友。” 这位是我表妹,从苏州过来。” 赵荣华点了点头,与那女子互相福了福身,聊过几句家常那女子便道了声去换衣裳,借机先行离开。 程雍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离开的身影,直到表妹踏出月门,才收回来,淡然从容地问道:“近来可好?” 赵荣华笑:“不过几日不见,自然很好。” 程雍清了清嗓音,“总觉得过了许久,是我糊涂了。” 你今日过来,是有事?”薆荳看書 是来说婚约的事,之前是他…自作主张赐的婚,本来就不该作数,可到底对程家有影响,故而我想了个法子,既能解了婚约,又不至于损毁程家声誉。 不若就传出我的死讯,那婚约自然而然就不必履行…” 是他的主意吧。” 程雍打断她的话,略带着一丝淡笑,“那你呢,传出死讯之后,你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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