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闪电裂空。 惊雷之中,天际一片轰鸣声。 只听着她声音沙哑几近声嘶力竭,却如何也传不出这一场漫漫不绝的大雨。 只是彻骨。 只是生寒。 只是这一场雨,湮没尽了一切的声音。 “给我打!” “往死里打!” “你这贱蹄子竟然胆敢勾引王爷!可真是恬不知耻!” 那丫鬟横目恶色的唾骂着。第一声落下,催得那差役抽得更狠了起来。 许是体力不支,亦或伤口生疼,硬扛了十四鞭后仲藻雪再也支持不住的塌下了腰,被差役的一鞭狠狠的甩进了雨溏之中,不自觉的瑟缩作了一团。 卑微的作了那伏于尘埃之下的蒲草蟪蛄。 大雨倾落,重影幢幢之下有些许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仲藻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伞下挂川,挤满了人群的市集口里也有不忍再看的人。 “诶!姑娘!” “这样下去可会将人活活打死的。” “但那是西陵王妃啊!” 皇亲贵胄,那远不是寻常人能招惹得起的,更别说她们这等下贱的乐伎之人。出身花坊的乐伎李曼婉心生恻隐却又无力可施,只得捏了捏手中的伞柄,心有忧色的往四周张望着。 “那祁御司……怎地还没有来?” “……” 这一日的雨落在身上实在是有些锥骨的疼。 那一颗颗的雨珠儿沁入了伤口,与涌出来的血水混融作了一团,有着说不出来的冷,尤其是在疼痛一点点褪去后,只余下无尽的麻木。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仿佛世间已经过去百年,那抽落在身上的鞭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倒在雨溏中的仲藻雪有些怔愣的睁开眼睛,朦胧的雨色浸透了眼睫,只看着一双青锦长靴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那一身垂落下来的衣衫尽沾着雨气。 仲藻雪勉力的抬起头,待看到眼前的男人时眼里不由得盈了热泪。 “相公……” 祁青鹤一只手持着伞端站在了她的面前,低头不语。 眼前的男人文冠儒衣,脱落得宸宁之貌,那一双敛落的眸子静如闲水照花不动,只窥得一身的清绝之质,如立芝树。 那本是极好极俊俏的模样。 昔日登科三甲,探花郎游街打马而过时,引得临安城中多少女子芳心暗许有惹相思。 包括她亦是。 看见了眼前的男人,仲藻雪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伸手抓住了他被雨气濡湿了的衣摆。 “相公……” 滚出喉咙口的这一声低唤,却不知为何突然带了些热烫的涩意,不觉间染上了委屈。 晶璨的雨珠自伞面挂泫下。 祁青鹤不动,一只手持着伞正立在了她的面前,只微低下了眸,俯视着眼前伏于自己脚边泣声不止的女人,神色平静,不见哀怒。 良久,祁青鹤开口。 “我听说了你与西陵王沈王爷的事情。” “是他沈蒙欺辱我在先!”仲藻雪嘶声辩白,那声音在这样一场大雨中听着虚弱而苍白,“他仗持王爷的身份几番纠缠于我,轻佻放荡戏弄我,我一直不予外张只是想着息事宁人!但他——” “为何从未与我说道?”祁青鹤问。 “因为相公你……” 仲藻雪怔愣的开口。 三年夫妻。 他原是她的枕边人,是她最亲的人,也是她为之依靠的人,但她在这三年之中能见到他面的次数却是不多。那风姿卓绝,胸有大志的探花郎自是不甘于止步的攀登。在这为官几载,他心有天下,怀有天下的子民,几经辗转去往那穷恶之地治水抗灾平祸。 他是百姓最为赞赏的祁大人。 他是皇上最为看好的祁御司。 他是几派皇子党争中争执的最为热烈的将相之才。 他自一开始就不属于她一个人。 “……”仲藻雪怔愣的望着雨落下泛起一片涟漪的雨溏,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不觉哽在了喉咙里,一时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他从来不曾注视过她,不曾将她放在过心上,不曾察觉过她有甚不对劲的地方,更不曾予她有过半分关怀的温柔软语。 他只心有天下。 他只心有百姓。 他许有一枕热血满怀抱负,只是未曾予她过半席之地。 “我曾有过……与相公说道此事……”仲藻雪低垂着头,有些艰难的开口说道,只是声音微弱如萤,只余着丝缕的气,“只是相公忙于公事……” 太微弱的声音尽数的被这一场大雨给湮没。 “祁大人既然来了,却不知要如何给本宫一个交代呢?”软轿之内,西陵王妃声音淡漠。 祁青鹤未答。 站在昭罪台上的男人一手持着伞,长身玉立,只是低头俯视着眼前伏于自己脚边的女子。垂于冠后的玉带经着风雨微微扬起,似是有些怅然感怀。 “藻雪,成亲之时我曾有与你说过,你若他日心中有另许之人,我会放你自由之身。”祁青鹤缓缓道。 “相公……”仲藻雪怔愣的抬着头望着他。 “只要你与我说便可。”祁青鹤持伞对上了她的视线。 长纸扬起时似一练白绫飞落,坠溅在了风雨中,上面的墨字还未有干透但在雨中须臾化开,已看不清里面写的内容。 只是落笺的红印醒目。 只是封红的休书刺眼。 仲藻雪跪在昭罪台上直仰着头久久的望着他,倾颓的发髻彻底的塌了下去,连同着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亮也全数的湮灭。 在一片无声的寂灭中,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已是全然的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此去一别,两相陌路,望你他日勤勉自省好自为之,莫要再入迷途之地。”祁青鹤收回了手,望着她说道。 他自来薄幸。 他从来寡情。 他予她所能给的最后的体面,无有怒火,不余眷顾。 大雨淌面而下。 手中死死拽住的稻草于指缝中滑去,在男人持伞转身的瞬间,她重重的摔在了那一溏泥泞之中,狼狈的再也不复昔日那一位倾国倾城的临安第一美人。 “相公——” 仲藻雪摔进了雨溏之中,狼狈不堪的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不……相公……” 已是嘶哑的声音回彻在了雨中,好似带着血。 男人离去的脚步未有丝毫停顿。 “相公——” “祁青鹤!!” 嘶裂的一声低吼裹狭着悲怒贯穿而来,像是喉咙破血一般。 雨片贴发。 披着一身血与伤的女子站起不得的跪落在地台上像一只濒死嘶吼的困兽,“你我三年夫妻,你也信了那些个胡诌的谣言,认为我仲藻雪是一个攀龙附凤的贱妇吗?!” 极尽的悲下,是无尽的怒。 离去的脚步有停顿下去。 “你我三年夫妻,我知你心中的大抱负,纵你寡情薄幸不是个温情的郎君,予我也未有几分鲽鹣之情,但至少也当信我自有傲骨,何以背弃于你同他人做得那苟且之事!” 大雨倾落,浸得衣发尽湿。 “祁大人……你便不看着这三年夫妻之情怜我一分。”仲藻雪颜容俱寒的颤着唇,“……可否拿出您清正廉明,锄强扶弱,为百姓洗冤平祸的侧隐之心……来为我正名一二?” 极尽的怒下,是无尽的悲。 仲藻雪跪在昭罪台上仰着头望着他,声音已是凄寒到了极尽,“我也是……大人您的,子民。” 街巷内一时静默。 纷落的雨珠尽数打落在伞面上,溅落成池。 “呵!你这贱妇!勾引王爷还要倒打一耙在这里装个什——”那旁穿着华贵的丫鬟见风势有变,当下气不打一处来的恶语大骂。 “萍儿。”宝轿中的王妃声音清冷,“祁大人自非昏庸之辈,当是自有定夺。” “……” 雨气丝绕迷濛,那一方打伞的人长立不动未有回头。 良久。 祁青鹤缓缓开口。 “去年上阳,你与西陵王沈蒙私会天心一品香。” “四月春日,你特地绕开守卫去猎场约见于他。” “六月正暑,你为他煮了冰镇的杨梅汤相送。” “六月十七,你与他同去勾栏风尘之地,为他跳舞讨欢,为他临诗吃酒,为他解衣献笑。” 寒雨挂泫而落。 那一只持伞的手有僵冷下去。 原是凭风不动波澜不惊的一张脸骤地冷了下去,连同着声音都透着几分寒气,“在我身陷囹圄之时,你便开始迫不及待另寻他枝,甚至不惜为妾为婢,哪怕是像一个娼妓一样——承欢他人身下?” 祁青鹤一手持伞侧过头望向了她,神容俊冷,“我原当你是个品性高洁忠贞不二的女子……便当我看走了眼。望你如愿飞上枝头攀得高枝,能做得他人一辈子的宠妾吧。” 在说完这一句话后,他没有一丝留恋的转身而去,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背影。 “……” 像是一个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仲藻雪跪落在了昭罪台上。 眸中是尽灭的光。 只这一次,连悲怒都再也不复存在了。 “好!” “果然不愧是公正无私的祁大人!” 也不知是人群中谁人起的第一声,一时间市集沸腾,喧嚣不止。在这一场雨下,混杂着称赞声与斥骂声,有石头再一次砸了上去,像是经过盖章认证一般,比之前要更为愤慨也更为有底气。 那个叫萍儿的丫鬟打着伞痴笑着,招呼着一旁的差役道,“还愣着干嘛,还不给我狠狠的打!” 一场大雨,湮没了无数的声音。 万物俱灭。 * 一年后。 是夜。 京城的一处雅苑里来了一个意外之客。 正立在书架前翻阅文书的祁青鹤初闻消息时不觉一顿,连同着翻页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抬头望向带着圣上口喻深夜来访的苏公公,不确定的问了一遍。 “沈蒙死了?” “正是。” “西陵王沈蒙?”祁青鹤再问。 “对。” 苏公公叹了一口气,说,“皇上近来身体抱恙,眼下这朝局,太子与三皇子已呈泾渭两派,这西陵王一直都与太子走得近,这方实在是死的蹊跷……” 祁青鹤收合起手中的书,“皇上想要遣我往临安调查此事?” 苏公公道,“皇上希望大人能查明事中暗由,也算是给端贤太妃一个交代。” 祁青鹤转过了身。 苏公公正声道,“无论是谁下的手,都请御史大人在查明清楚之后如实呈报给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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