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你一介文儒,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那张家纨绔却像是看戏一般的撑着一只手嗤道,“真是白糟蹋了这么个小美人。” “——!” 那赵家官人听着心中窝火气忿。 但看着对方到底是张家的大公子不敢多有得罪,便转了身将气撒在了那妇人身上。 “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妇!” “官人!我只是想要——”那新妇挨了一下,摔在了地上泪眼婆娑着正想要辩白。 “我赵家三书聘娶竟娶了你这等偷腥的贱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与男人厮混在了一起吃酒谈笑拉拉扯扯!这般放荡不堪你便不如去做那花楼里的娼妓罢!” “也配留在我赵家做我赵家的贤媳?!” 那赵家官人正是气头上,一边怒骂着一边正要动手。 扬起的手陡然被人一把给抓住,不得动弹。 “住手。”祁青鹤眸子已是冷到了极致,全开的气场一眼扫落下来,当下全叫那赵家官人给震愕住了,毛骨悚然之间背脊犹然发寒。 整个人更是经不住的哆嗦了一下。 “你……你是何人,敢,敢管我的家务事!”那赵家官人像是想要挽回些颜面,气势盛起的想要发难于他,又在他的目光下气弱了下来,最后只剩得了个蝇声。 那张家纨绔却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人,虽然不认得他,但瞧着那通身的气派就知道不凡,便收敛了些许的起了身。 “见过这位大人,青日小闹,扰了大人的雅兴是我对不住了。”那张家纨绔拱手笑了笑,一两句便将自己摘得个干干净净。 祁青鹤侧眸望了他一眼,“此事怕不止是青日小闹之事罢。” 言谈中挥手甩退了那赵家官人。 那赵家官人踉跄了几步,心里的火气更盛了,正要继续发难怒喝。 “御史大人。”刘能搀扶起了那一个披着懦软不知所措的新妇走了过来,只唤了他一声。 这一声落下,雅座之上的其余人尽数的噤了声,原先还怒火攻心欲要发难的赵家官人当即变了脸色的连忙跪了下去道,“草民不知是钦差御史,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那张家的纨绔公子心里也有吃惊,跟着也正了身拱手向他一礼,“见过御史大人。” 原是一件欺辱草芥的案子,却在里头的亲眷披上了一层罪妇的身份后,悄然的无形之间扭作了不守妇道的责难,甚至连同着最开始之前的欺辱都好似变得了“名正言顺”。 “若非是她搔首弄姿勾引我。” “若非是她水性杨花。” 仅仅冠上了一个罪妇的名谓,一盆脏水泼得了下来,便能荒唐的将一切可耻的事情扭作了黑白,颠倒了是非对错。 祁青鹤当街扣了那张家公子,差人将他押了回去。 赵家的官人知悉了事情的真相之后,抱着妻室大哭了一场,两人跪在了地上向他诉难。 讲着这张家为虎作伥欺压百姓,克扣了半年的工晌未有发出来,更是扬言想要工晌便要他的妻来抵换,家里生苦,上有高堂卧病在床,只等着这救命的钱。但是讨要了几次,不仅没有个应头,反而被对方变本加厉的折辱了几番,连同着一些走外劳命的活计也干不下去了。 祁青鹤收着文帛听罢了他们的诉状,敛下的眸子尽是悲悯之色。 “谢谢大人!” “谢谢大人!” 只是跟去走了这一趟,那赵家的官人便要来了这忙碌了大年未得发下来的工晌,张府里头的人更是不敢再有一丝的怠慢与轻贱。 两人喜极而泣,再三向他拜谢磕头。 祁青鹤伸手扶起了他二人,低头看着那妇人脸上醒目的五指红印,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那妇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低头像是觉得有些羞耻的伸手掩捂住了脸颊。 可明明她是受伤的人,到底为什么会觉得羞耻呢? 祁青鹤却是发觉到了,国中的律法明明定得了有伤人的罪刑,但是一旦这当中涉及了嫁娶之亲,竟都统一的归数作了他人的“家务事”。 在未涉有生杀之事前,是连律法都不可量衡的“家务事”。 “像这种事原是多有发生的。”一旁的刘能突然开口说道。 祁青鹤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见那妇人眸中暗无光色还余剩着没有道尽的委屈与怯柔。 刘能继续说道,“莫说官宦之家多有豢养姬妾用以送人欢娱,底下的百姓少不得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典妻讨饶来求一时的安顺,这些被送出去的妻于是便成了娼,她们有的会被迫自愿为了夫家奉献一切,等到血被吸干了之后便做了垃圾一般的被丢弃在了角落里边。” 祁青鹤没有说话的望着那远去在青日下的两个身影。 “这世上会有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更是由不得女人做出怎样的选择。”刘能道。 “师爷有知道些什么?”祁青鹤道。 “我并不知道什么,大人。” 刘能望着他道,“只是我出身卑微,从小就有见着这些,不说这世间对于女人来说容不得她们真正的去做出自己的选择,便是我这等小人也有太多的不可选择。” 祁青鹤侧眸望向了他。 刘能却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的说道,“比如现在,我夫人身怀六甲不小心摔了一跤险险小产,她疼死在了医馆那里头,我想陪着她,却又实在不得不跟着大人为了案子在这城中四下奔波忙碌着。因为大人官高压天,我纵是有再多的不愿意也不敢开口推辞,只要大人一句话,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得随传随到,哪怕我夫人有病有伤我都要无可奈何的舍下她第一时间赶过来。” 说到这里,刘能跪在了他的脚边,道,“此案如今已是清结,恳请大人允我辞任,放我回乡。”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似他这般的独来独往没有牵挂,没有后顾之忧的敢于硬刚到底。 亲眷,爱侣,孩子,朋友。 每一份能与之牵连的人与物在产生一定的感情羁绊之后都会在无形中成为软肋,成为了为之顾虑为之保护的一个存在。 这是每一个人都能懂得到的道理,但却唯独他好似无法理解。 刘能并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稍稍换位思考一下,简单的代入一下自己便能得知道,皇胄权贵在上,哪里会由得自己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可不可以。在那单是一只手便可遮天的皇权之下,要一个妇人送酒卖笑跳舞丹青,哪里由得她拒绝? 尤其还是在自己夫婿入狱的情况下,哪里敢不去讨好对方,又哪里敢不去迎合对方? 便是他这般有得个小官小职在身的男人,面对高他一级的官贵让他往东都不敢往西好吧。 “……” 祁青鹤望了他许久,那一双眸子尽是一片寂灭之色。 半晌。 他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大人?”刘能有些怔愣的抬头。 “这几日你有事不必跟着我。”祁青鹤道。 刘能一怔,像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不仅没有生气还好似愿意放自己的假。 “辞任之事后说。” 祁青鹤将他扶了起来,道,“先去吧,代我向刘夫人问好。” 刘能愣了一下,心里登时狂喜的再三向他拱手揖礼,“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终于得到了释假,刘能再也无心留在这里一刻的转身就往医馆的方向跑了过去,一路好似个旋风一般,险险撞着了好几个街上行路的路人。 看着他狂喜之下离开的背影。 祁青鹤低下了头,望着手上握碎了的玉片直将掌腹割得一片血肉模糊。 他不敢再去深究之前的缘由。 他原是清案无数,见过了多少起人间悲寰之事,见过了多少的冤案难诉之哀,那些藏于暗中一直迟到了的真相总会带上几分让人难以直面的残忍。 这一路走了过来,他本以为自己对于真相的追寻永远大过于了一切。 只这一次的真相,他却是不敢再去伸手触碰一丝一毫。 “……” 青日偏斜了三分。 刘能走后。 祁青鹤一人来到了他已有一年之久未曾再有踏步的地方。 长身立在了那铺了一地枯黄落叶之上,抬头望着那门匾遍结的蛛网,因为许久未有人打理,那上面的砖瓦如今已是生了一层厚厚的青苔与藤网,梁上的鳞砖脱烤直落了一地。 “嘎吱——” 伸手推开了那一扇沉重的门,来到了那一年他们二人一同居住过的地方。 “相公,你回来了。” “今日上业怎么样,可还顺心吗?” “我又做了好吃的,正等着相公你回来尝尝呢。” 穿耳的风,昔日的言笑欢颜依旧历历在目,声声留存在了耳边。 只看着她穿着一身素丽的蓝衣,轻纱工绣,挽髻簪发,眉目之间尽是清婉娴静之色。在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一双眸子总有着无尽的流彩照人,衬得她明媚非常。 长风灌过。 他独自一人立在了门廊之下。 眼前,是名花尽死杂草横生的庭院,连同着那一棵他闲日倚憩倦书的那一棵花树也已枯死。 他道,“我回来了,藻雪。”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了人回应他。 ——距离押送处刑只剩下六个时辰。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诉心 长夜落幕, 枯枝之上是一轮高悬的寒月静静的流照着人间。 人间时转,正是萧瑟。 “大人。” “见过御史大人。” “大人。” 幽若的冷焰轻颤,急骤的降温之下让地牢里的夜晚变得格外的生冷, 就连上头悬挂着的那一条条铁链都好似有生了一层霜, 望着便觉得砭骨非常。 值夜的狱卒见他过来, 挽着鞭子唯恐怠慢的忙赶着来接驾。 只这会儿见着了他后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那一身的削瘦, 只剩得了一副骨架一般的清减,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寒夜里头,他有些经不住寒的披着一件氅衣走过来, 那大氅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与其说将他包得严实, 倒不如说更像将他整个人压住了一般,看着就让人觉得清瘦的吓人。 “牢里的情况如何?”祁青鹤低咳了几声问。 “一切无恙。” 当首的狱卒走了过来躬身回复道, “临近处刑期限, 重犯在羁,小的们都不敢有一丝的轻懈,断不会让那些个有贼胆起了心想要劫狱的匪人在此放肆一二。” 祁青鹤颌首, “如此甚好。” 那狱卒见他走了过来, 神色间像是有些迟疑的说,“我见大人近日操劳,身上又还有伤未得痊愈, 这夜不若早些回去歇下罢。” 祁青鹤低咳了几声, 道, “我无碍, 临刑在即, 我自是要来见她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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