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思忖少顷,一时没有头绪,决定调转思路、从衣装入手。 他上前,靠近盛装,借由殿内明火,仔细打量。 入目的蜡缬平整光洁、柔软缜密,由素白、暗红、蓝靛三色交织而成,纹绣蝴蝶花鸟图。乍一看,这似乎是巫族独有的刺绣。 魏玘聚神,记起阿萝的刺绣,隐约觉出异样。 盛装的针脚太过绵密,不似巫绣那般错落,更像是尚服局女官常用的技法。 没有命令,尚服局女官不敢私造。如此看来,应是越帝授意,命尚服局女官仿造巫族版式、图案,作出了这样一件以假乱真的盛装。 父亲为何如此?魏玘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直记得,越帝不喜巫族,非但对巫人处境置若罔闻,更在受巫王朝拜时横眉冷眼。 至今,他依然没有忘记,父亲看向巫王的眼神如何冷峭、漠戾,暗流涌动,像千年不化的坚冰,又似出鞘见血的寒刀。 忽然,魏玘灵光一现,生出某种推测。 他收神,不再纠结此事,只道:“聂长史处有何进展?” 不料贵主陡转话锋,川连先是一怔,才应道:“禀殿下,长史正在整理,还需请王傅过目。” “殿下放心。在您与娘子入宫前,此事定能完成。” 魏玘颔首,一时噤声。他垂眸,面庞冷光微浸,须臾后道:“本王如此对待淮南郑氏,你对郑三是否不好交代?” 提及郑雁声,川连静默须臾,温声道:“殿下多虑了。” “身为殿下掌中刀,属下听凭殿下吩咐。殿下只管从心所欲,属下自当鼎力相助。” 他一顿,又道:“殿下,可要属下请来阿萝娘子、查看盛装?” 魏玘闻言默然,瞥向川连,目光颇为复杂。 莫名地,他竟分不清楚——川连究竟是不经事故、真想吵醒入睡的阿萝,还是想借盛装一事、逃避与郑雁声有关的话题。 答案无从得知。他按下心绪,只道:“让她好生歇息。” “待到明日,本王亲自知会与她。” …… 次日清晨,阿萝自魏玘处听得了越帝的旨意。 有别于王府众人,她单纯天真,对此不曾起疑,更没有察觉隐藏的暗流,只真诚、欣喜地收下盛装,当做是越帝予她的赠礼。 因着心底那份推测,魏玘并未道破形势,只依着她来。 于是,用过早膳后,阿萝唤来魏玘,在爱侣与青蛇的见证下,换上了御赐的盛装。 她生得娇小,腰肢也纤细,穿着盛装时,却略觉紧绷——那件盛装的尺寸,竟比她身量更加瘦薄,不知是依了谁人的模子。 这让魏玘一饱眼福。他负手旁观,受她丰盈夺了目光,盯她半晌,视线烫如滚火。 阿萝浑然未觉,只张开双臂、在原处转圈,裙间飘带飞扬,衬得她像一只灵动、活泼的小蝶。 最后,还是阿莱看不过眼,攀往魏玘肩头,往人面庞抽了一尾,被魏玘黑着脸扒下。登徒子与小蝶仙的故事也就此告终。 此后两日,阿萝潜心习礼,受魏玘与陈家丞帮助,为入宫觐见做准备。 她不通权势,但胜在勤勉、认真,将二人所说牢牢记下,譬如帝王着装、觐见礼节、宫廷忌讳等,无不烂熟于心。 …… 转眼间,入宫之日正式到来。 阿萝随魏玘乘坐马车,离开肃王府,前往宫城,又易了小轿,向内再作深入。 宫墙高大、森严,入目皆是朱红;绕过红墙,便是一座座肃穆威仪的宫殿,如重峦叠嶂,又织成大网,将人吞没其中。 阿萝此前不曾入宫,如今置身其中,只觉沉闷、压抑,心底分外局促。 极自然地,魏玘的话重回耳畔。她想,他说他生在金笼,大抵有七分是说他处境,剩余三分则是在说这锁似的宫墙。 她感到难过,不禁收拢五指,紧紧攥住了身边人的手。 魏玘很快作出了回应。他抚动拇指,如寻常那般,摩挲她掌侧与指节,亲昵得恰如其分。 这让阿萝多少感到安慰——至少此刻、往后,她都会陪在他身边。 不多时,舆轿停在甘泉殿前。 二人下了轿,正要受内监接引、一同入殿。内监却将魏玘拦了下来,道是今上有命,要蒙小娘子一人先行觐见、肃王等候殿外。 魏玘别无办法,只得依言。 …… 阿萝跟随内监,走入甘泉殿。 甘泉殿乃是越帝小憩之所,相较于肃王府大成殿,更加富丽、典雅,可见玉石盆景、水墨挂轴、锦绣画屏等奇珍。 只是,内监领着阿萝,竟穿过主殿,来到殿后的一方庭院,便径自退下,不曾作出任何解释。 四下空无一人。阿萝有些迷茫。 她眨着眸,打量周遭,看见绿枝满院,受白花点缀,宛如雪落苔霜。稍一嗅闻,便有淡香扑鼻而来,与暑风相伴,沁人心脾。 原是这偌大个殿庭,栽满了盛开的茉莉。 阿萝默立半晌,逐渐平静下来。她来到花前,轻轻捧起一枝,瞧得满心欢喜。 “你喜欢这花吗?”人声突兀传来。 阿萝双肩一抖,被声音惊得腕颤,不禁攒着劲、拽下了一片绿叶。 她循声瞧去,见是一名两鬓微白的男子,双手背身,立于她身后不远,着了绛纱袍衫,足蹬六合靴,虽然年事已高,仍显气宇轩昂。 阿萝记得,陈家丞说,大越天子的常服乃是赤黄袍衫。照这样看,面前人应当不是越帝。 她正思索时,便听男子又开口道—— “看来你并不喜欢。” 说着,男子温和一笑,目光凝聚,望向阿萝手里的叶子。 阿萝咬唇,将小手藏往身后,赧着脸道:“不,我喜欢的。只是您突然说话,吓着我了。” 男子垂首,郑重道:“对不住。” “不打紧。”阿萝摇了摇头。对方如此礼貌,她倒更加不好意思了。 一时间,二人没了话说。阿萝不知该说些什么,男子也但笑不语,只得面面相觑、静默对立。 过去好一阵,又是男子先道:“小娘子是在等人?” “是的。”阿萝如实道,“我在等陛下。” 她一顿,看向身旁的茉莉,又望回男子,才道:“可我等了许久,陛下都没有来。” 男子噢了一声,若有所思:“陛下可真坏。” 阿萝颦眉,很快又舒,纠正道:“你不能这样讲。” “你只能说,他在找了我、又一直不来这件事上,确实是挺坏的。但……他也送了我衣裳。这就是好的。” 人乃生灵,远胜笔墨复杂,不是非黑即白——这是她与魏玘相识后,体会最深的一点。 男子听罢,面露微笑,上下打量阿萝,目光里多了几分未明的赞许。 他道:“你很聪明。” 说完,他走近,自身后递出一提食盒,又道:“倘若陛下向你致歉,又为你带来茶点,不知能否抵消他迟来的过错?” 阿萝一怔,立时杏眼圆睁。 饶是她娇痴无邪,也当即惊觉——面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魏玘的父亲、大越的皇帝魏翀。 该怎么办?她居然在和越帝议论他本人! 小少女呆住,几乎凝滞原处,连行礼也忘了,白净的小脸漫开红,漾着显见的羞愧。 越帝不恼,只笑道:“这样还不够吗?” “看来……”他话语一曳,边说着,边向阿萝递腕、示意她收下,“二郎能赢得你芳心,确实下了不少功夫。” 提到魏玘,阿萝心尖一颤,这便醒回神来。 “够了的。”她接过食盒,“您给我太多了。多谢您。” 两手提着食盒,她又掀起眼帘,小心翼翼地觑着帝王:“您是怎么知道的?” ——是在说她和魏玘的事。 哪怕知晓魏翀身份,她也不算紧张。可一旦提到魏玘,她整颗心就惴惴不安地悬起来了。 越帝仍笑着,轻描淡写道:“朕听说了。” 阿萝颔首,不再追问。她想自己居住于肃王府中,真有传闻也不足为奇。 越帝也不多言。他收回目光,扫向旁侧的茉莉花丛,又与阿萝道:“你喜欢大越吗?” 换作旁人,听见如此提问,多半会见机行事,赞颂帝王功绩与恩德;亦或是暗生困惑,揣摩帝王真意,避免祸从口出。 可阿萝到底与旁人不同。她心肠柔软,性子率直,与越帝相处时,少了几分随处可见的恭敬,便也多了几分难能可贵的坦诚。 她不作掩饰,依着本心,答道:“喜欢,也不喜欢。” “不过,相比之下,还是喜欢更多一些。” “大越很大,很漂亮,虽然有坏人,待我的族人并不算好,但我也在这里结识了许多好人、朋友,有所收获,更……” 至此,她垂眸,睫帘翕动一下,又抬起,对入年长君王的双眼。 她的嗓音温软、微颤,溢着不安与局促,却掷地有声、格外坚定:“更遇见了子玉,遇见了我爱的、也爱我的人。” 说这话时,阿萝诚然是紧张的。 她对越帝的所有了解,都来源于旁人转述,全然不知对方的脾性。 纵是如此,她仍要开这个口。她想,魏玘与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该临阵脱逃;何况越帝已经知晓,二人更不必有所隐瞒。 越帝聆听着,没有打断阿萝。 他凝目,与阿萝对视,探向她净澈、明亮的双眼,自其中瞧见光辉,便有一缕笑流露出来。 “那就好。”他只道。 阿萝怔住,眉眼错愕,感觉难以置信。 她本以为,越帝的反应会更加激烈。为此,她甚至做好了被训斥、被惩罚的准备。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桩天大的、让她与魏玘严阵以待的恋情,竟在三言两语间,如水痕般化开,仿佛午后的一粒清露,转瞬就消散无踪。 为什么?阿萝不知道。 她迷茫地眨眸,去看那双略显老迈、却辉光熠熠的眼,忽然窥见一抹悲。 那是一抹很深、很淡的悲——铺在越帝的眸底,呈出清明的万里山河、锦绣江川,忽变成一把高悬的王座,周遭再无旁人。 阿萝不懂这股悲,无法理解内里的情愫。 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年迈的帝王情绪不佳,仿佛坐拥万物,实则一无所有。 懵懂的少女垂下头,经过刹那的苦恼,旋即作出决定。 “窣窣。”衣袂摩挲着。 一双小手捧起食盒,送往越帝面前。再往上,则是阿萝的面庞,清丽、水秀,尤是一双乌亮的鹿眸,清凌凌地折出暖日的灼光。 “陛下。”她道,“我们一起吃、一起赏花吧?” “虽、虽然……” 她抿着嘴,白颊微红:“虽然茶点是您送给我的,但从前,我不好受的时候,总会和我的朋友阿莱一起煮菜、一起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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