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话时,他仍如寻常那般,唇角微微上扬。 阿萝亦如寻常, 注视他, 却自那清浅、薄淡的弧里, 读出了雾似的悲与苦。 莫名的悲凉沁上心尖。她颦眉,回眸去看魏玘。 魏玘仍伫立, 负手身后,颀影入夜,眸与眉宇寒凉、稳着, 如压枝沉雪, 藏起冰下深流。 他直视着川连,而川连落目地面。 阿萝忽然意识到,魏玘口中的友人从来近在咫尺。 她错愕, 不禁圆睁杏眸, 目光辗转于两人之间,不知作何回应。 平心而论,她愿意相信川连,想他定有苦衷。可她拿不准魏玘对川连的态度,更觉蛊乱一事非同小可, 不好轻举妄动。 徘徊时, 力道倏然抵达。 阿萝顺势看去, 便见魏玘牵她, 神情意味难辨。 他淡声道:“走吧。” …… 离开酒肆,阿萝才发现,外头已夜色四合、月上柳梢——地下暗无天日,又有要事压身,光阴流淌便也微弱难察。 几人坐上马车,驶离酒肆,听得车轮滚动一阵,停在一间米行前。 川连引路,绕开门面,走向僻冷的后径。阿萝由魏玘牵住,跟随着,进地窖、过小门,便投入一片昏黑、一条甬道。 昏黑之后又是昏黑。甬道尽头仍是甬道。 饶是阿萝自诩方向感尚佳,行走其中,仍觉路口错综、转折如麻,不免天旋地转、晕头转向。 这样一条道路,若非走过多次,定是记不清的。 行进全程,众人无话。微风簌簌,火光摇曳,再无其余声响。 不知过去多久,尽头的铜门终于浮现。 一名少年倚靠门柱,青衫裋褐,约莫十五六岁,脑袋耷拉,似乎正在打盹。只一刹,他捉到足音,立时抬首按剑。 “三兄?”他讶异。 “时辰未至,你怎突然来了?” 说着,他瞥见后方二人,顿时目瞪口呆:“肃、肃、肃……你、怎、她……” 魏玘不语,眉峰淡淡一挑。 阿萝眨着眸,颔首致意,柔声道:“你好。” 眼看少年近乎石化,川连上前,与人解释道:“事态紧急,晚些详谈。二位贵主身有要务,必须尽快觐见陛下。” 少年支吾,瞟向魏玘,吃了一记冰凉的眼刀。 他挠着鼻尖,觉出情势危急,便道:“知晓了。我这就去禀奏陛下。” 言罢,他身形一隐,转瞬匿于门后。 四下重归于寂。几人静寂相对。 阿萝掀眸,先觑魏玘,见他凤眸泛冷、神情漠然;再看川连,又是另一副闪躲的姿态。 她想说些什么、打破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干人只得静候,听着近无的呼吸声,直至少年再度出现、将人招入门内。 重返地面时,众人已身处红墙之中。 清冷的偏殿耸峙前方,内里漆黑,红光俄而一跳,燃起如豆的灯火。 “陛下尚未莅临。”少年道,“还请贵主入内等待。” 阿萝点首,便要进殿,先觉掌侧力道一懈——竟是魏玘松开了她。 她茫然:“子玉,你不进去吗?” 魏玘不语,来到她面前。他垂颈,于她前额落下一吻,唇瓣微凉,气息却温热如初。 他这才道:“先不了。” “我有事要处理。” 阿萝眯着眸,被人发尖蹭得微痒,朦朦胧猜出缘由,多半与川连有关。 她无意阻拦魏玘,因那是他二人的私事。只是,人命攸关,真要单独面圣、揭露蛊乱内情,她难免心生担忧。 “只有我一人,陛下会相信吗?” 魏玘抬指,捏她雪似的软颊,与她鹿眸对望,温柔又亲昵。 “自然。”他道,“他定会信你。” 阿萝抿起唇儿,笑得腼腆:“那你只管等我消息。” 她踮足,偎着爱人,予他一枚回吻,便旋身离开,随少年走入偏殿。 …… 离了阿萝,殿外又现冷寂。 孤月高悬颅顶,照出夏末秋初的树影,甫有风拂,便沙沙作响,捣碎满地白光。 魏玘负手,仰望陌生的殿阁。 于他身后不远,川连默立,像霎时老去的一枯树,生根似地扎在地上。 树不会说话。殿阁亦然。 可偏有人寻找答案,要二者剖白—— “说吧。” 川连叹息道:“您已经知晓了。” 魏玘回首看他,口吻比水还淡:“本王要你亲口道明。” 亲口。川连微微一怔。 他抬起视线,看向魏玘,心神倏而恍惚,记起了从前的雨夜。 当时,他蜷缩在地,被淋得湿透,浑身颤抖不止。半昏半醒间,他看见压顶的沉云,天光乍破一刹,落入居高临下的双眼。 那是狼一样的、冷冽的双眼,深沉如夜,漆寒幽幽。 过往与此刻重叠。川连面露苦笑。 他早有预见,自己的下场不会太好。可落子无悔,他必须为从前种种付出代价。 是该由他亲口解释、阐明原委。 “方才那少年是我七弟。” “我,七弟,乃至江阳宋氏所有族人,均是效力于今上的绣衣使。” “一臣不事二主。可我别无选择。” “先祖誓言不可弃。天恩厚泽不可忘。圣人诏命更不可违。” 所有的一切均系命中注定——远在四朝之前,宋氏先辈就与天家定下了契约。 江阳宋氏原是大户,却家道中落,只余三世长房远志一脉,与妻儿卧薪尝胆,力求光复家门。 只惜宋妻貌美,被乡绅觊觎。远志受其迫害,与妻儿阴阳两隔。 他万念俱灰,如野狗般流离街头,被潜龙时的四皇子魏景所救。魏景中正无私,听其遭遇,对恶人严惩不贷,助其报仇雪恨。 为报恩情,远志自此跟随魏景,成为皇子随侍。 二人意气相投,结为知心好友。魏景更是知人善察,动用皇子之权,举荐远志入朝为官。 后来,魏景登基。彼时朝堂风雨如晦,贪官污吏营私舞弊。魏景有心革查奸佞,却苦于未得证据,遂与远志商谈计策。 远志自请伪作佞臣,混迹于蠹役之中,搜罗罪证,终将奸佞一网打尽。 尘埃落定,朝野一时清明。为免枉法之事死灰复燃,更求大越江山久安长治,君臣相对,秉烛长谈,终于作出决定。 ——即以宋氏远志为首,以宋氏子孙为众,领绣衣使之职,掌讨奸治狱之权,抹个人名讳,作百千面貌,听候圣人调遣。 自此,江阳宋氏凋敝入泥,绣衣直指应运而生。 宋氏后代自幼受训,习拳脚、兵器、易容、刺杀等,抛却身份与意志,唯皇命是从,做天子需要之人,行天子需要之事。 帝位更迭,龙椅代代交座。天子身侧,绣衣使如影随形。 身为宋氏后人,川连亦是其中之一。 父亲领今上密令,远赴巫疆,少与妻子团圆。他便在时任绣衣使之首的祖父身边,经受万般磨砺,锻出过人的身手和技巧。 他年少通透,心知自己乃是天子掌中刀、袖里剑,只严以律己,欲为今上发挥所长。 比起兄弟姐妹,川连确实成绩斐然。 无论刺杀、监视、探听、窃取,他都完成得天衣无缝。 他一度以为,自己余生也将随先人步伐、前赴后继——直到某日,魏翀召见他,命他潜伏至二皇子魏玘身侧。 此事后果如何,川连心知肚明。 一旦暴露身份,魏翀不会保他;跟随魏玘,会受太子党羽刁难;纵使魏玘得胜、继承大统,获知绣衣使存在,定也容不下他这个叛徒。 应下诏命的那一刻起,宋川连再无未来。 许是久有预料,他很快接受一切,转眼投身于任务之中。 为接近魏玘,祖父断他左臂,饿他三日,将奄奄一息的他扔在街角,被回宫的魏玘撞见。 为骗取魏玘信任,他道出祖父杜撰、制造的虚假经历,独独用了真实的姓名与出身。 可笑是,他曾有无数假名,唯一报上真名,只是为完成欺骗。 他成了皇子随侍,尔后近侍,再是王府宿卫,一步又一步取得信任,受宿卫长之职。 但从始至终,他都洞若观火,深知自己结局已定。 闻及此,魏玘眉关一蹙,旋即又松,眸光澹凉如初,打向墙里高树、月下枝影。 “这便是你拒绝郑三娘子的理由?” 川连颔首:“是。” 别有缘由、重担在身、不堪托付——这番拒绝的说辞,真切无疑,字字肺腑。 “但,”他一顿,目光泛柔,“我是真心倾慕她。” “侍奉殿下,我亦如是。” 最初,川连对魏玘别无看法,只恪守本分。可接触愈深,他对魏玘愈是理解,知其襟怀坦白,更认同其才干与志向。 执掌命途不过四字,他却亲眼目睹,魏玘何以挣开牢笼、何以辗转躬行。 尽管短暂,他也想与这样的明主同路。 于是,他替魏玘切身考量,守护其安危,劝诫其言行,在末路里殚精竭虑。 可诏命难逃,他只能将魏玘近况如实回禀越帝,原封不动,一字不落——这其中,自也包括阿萝和魏玘的纠葛始末。 魏玘默然聆听,始终一语未发。 晚风徜徉,推得浮云碎裂,凿开成片的青白。 二人如此立着,前是初识的彼此,后是生疏的殿阁,游走的光阴便益发漫长。 良久,魏玘才问:“今上命你接近,是领监视之职?” 川连一怔,低下眼帘,难得漾开一缕悲。 “不是的。”他道。 “陛下命我潜入殿下身侧,对殿下……贴身守护。” 所谓天生的幸运,只是加倍的提防。 魏翀藏山纳水,是工于心计的帝王,却对子嗣知疼着热、轻怜重惜,不曾起过疑心,更未因魏玘才智过人而生易储之意。 可是,年少的魏玘频遭意外,撇开命格之说,委实不合常理。 魏翀猜测,是太子为巩固势力,对兄弟痛下毒手。正因此,他才派遣川连,既保护魏玘,也自肃王一侧侦查太子。 同样地,太子周围也潜伏着几名绣衣使。只是,太子冷漠,更依赖母族,身边近臣均受母族暗中甄选,绣衣使未能触达核心。 动向禀报越多,魏翀越是失望,痛心于太子失德,最终决定易储。 可太子行事不留痕迹,面上虽然平庸,但也无功无过,不容他寻到服众的理由。 至于此次蛊乱,魏翀不明内情,但也自绣衣使处得知,太子暗联异人、时常密谋,欲对阿萝和魏玘有所动作。 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巴元、阿萝觉察蛊情,事态定会更加严重。 “子玉!”呼唤匆匆而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0 首页 上一页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