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发觉得臊赧,不想被趁黑盯着,便拧着膝、试图阻挡。 小少女的算盘打得妙,想她端坐案前、而他身匿阴翳,她周遭光明、他却受制于四面木壁,无论如何,都该是她更占优势才对。 可惜,结果有负期望——魏玘习武多年,蕴着不竭的骨力,两臂也清劲、修长,顶肘时如青竹破开,令人难以抗衡。 阿萝生得娇小,本就犟拗不过,眼下又脱开视野,更是拿他毫无办法。 她颊红如烧,忍不住小声驳道:“骗人。” 魏玘只笑,不说话。 阿萝听得出来,他现下这一声,比方才更加短促,添了愈多的亲昵,像在分分明地取笑她,偏要见她害羞、无措的情态。 ——怕什么。也不是头一回。 ——漂亮极了。我很喜欢。 嗳,太子殿下呀!这不言自明的心里话,哪一句当真像话? 阿萝越想,杏眼越是冒泪。 她的指尖暖而晶润,腕子仍被魏玘攥着,往回抽、抽不得,往前送、送不敢。 对于先前的一切,譬如他的指导,她倒不是不喜欢。可她惯是倔强,又在乎他名声,林林总总聚到一起,就成了娇赧与委屈。 她僵着柳腰,思绪乱乱转着,试图寻个讲和的办法。 忽然,落雷滚来—— “隆!” 阿萝正紧张着,听见雷声,立时惊得柔肩一蜷。 恰是此时,一股力道倏而卷上,出手快极,趁势勾她细腰、向前拽去。 阿萝毫无防备,受外力牵引,刚起的半身又扑倒桌上。她险些撞到木沿,几是本能地惦着魏玘的处境,方才没有惊呼出声。 她懵懵懂懂,尚不知发生何事,突兀觉出怪异,杏眼霎时一睁。 那双错愕、茫然的杏眼,洇着泪雾、眨动两下,它的主人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阿萝蜷指,将五点红蔻攥入掌心。而她那只曾被牵住、终于松开的手,已彻底没了力气,徐徐耷拉下去,摸到微硬的发丝。 ——又是这样,但又有所不同。 她慌乱无措,惊讶于魏玘的胆量,又因着周遭特殊的环境,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 魏玘上一回吻她,是什么日子?她想不清了,只模糊地记得,那时的魏玘忙过许久,脸庞瘦了些,一丛丛青茬也隐隐冒着。 现在的他似乎特意打理过,唇上与下颌是很光洁、很温润的。 阿萝的心里乱成一团,思绪也残碎凌乱。 她想,她的爱人太聪明了,总能摸透她行踪,好像对今夜的发展早有预料。这不禁让她开始怀疑,这家伙是否早有预谋。 就是有也不奇怪。她记得他看她的眼神,里头燃有烈火,焚焚地烧着,根本无法熄灭。 纵然如此,她又能拿他怎么样? 此刻,她只能摸索案前、用小手抵住桌沿,勉力让自己靠上椅背。尔后,手又落下去、撑住椅面儿,算作另一种倚仗。 阿萝抻着颈子,眸光凌凌摇曳。 她确实漂亮,仰起头时,除却流畅的颈线,微开的朱唇也格外惹眼。 几部医书散落案间,被纤指一点、一勾,便落入手里、徐徐展平,仿佛舒开的蝶翼,盖住了两片脸颊,与上头如火的春霞。 面庞压着书籍,阿萝的视野也陷入昏黑。 一片银河浮现她眼前,狭长、清透,来得莫名,盈满春夜的星辉,向高穹浩瀚延展。 她朦朦胧地,竟有些不懂魏玘了。 先前,魏玘笑得那般沉着,显然心里有数,知她是喜欢他、倾慕他、满心满眼都有他的。 正因此,他所有的言行都有恃无恐,仗着她单纯又真挚的眷恋,想她偏爱他,总会接受他所有坏心、赐他特别的宽宥。 可现在,魏玘又好像不是这样。 他吞下她的恋慕,变得感恩、愧疚、庆幸,便用百倍的真心来馈她,尽心尽力地予她照拂,远比在翼州时更认真、更贪婪。 为何会这样?阿萝想不明白。 在爱她、求她、讨她欢心这几件事上,她的爱人似乎永无止境。 尚无头绪时,思绪被人搅碎—— “笃笃笃。” 足音迢迢传来,正向诊堂接近。 听见动静,阿萝慌了神,想起身,却缺了几分力。她手里打滑,一时歪回椅背上,吓得小脚乱蹬,撞上什么硬物,或是那木案的挡板。 正是这一眨眼间,聂医娘已重返诊堂。 她左手拎伞,右手搭着几件衣裳,甫一走出楼梯,便向阿萝递去一眼。 只见少女向后仰靠,几乎蜷在椅上,一手按住医书、遮住面庞,双肩些微起伏,看上去竟比方才更疲惫、更娇小了。 瞧见此情此景,聂医娘叹息一声。 她与阿萝处得不久,至多、至勤的,便是先前通力合作、平息蛊乱。但凭这一件事,已足令她知晓阿萝的性子、对其心生好感。 在她看来,阿萝单纯、热忱,是个吃苦耐劳、谦逊勤勉的好姑娘。 这样的女郎,若受了累,定也是不作声的。 聂医娘摇摇头,收拢杂思,只想快些归家、不再耽搁,便往楼外走去。 “吱呀。”木门推开。 没了阻隔,潮濡的秋雨扑面而来。 偌大个杏楼里,雨声冲刷涤荡,扫除所有微小的声响,连红烛的哔剥也渺茫无闻。 聂医娘惊讶地瞧着,将伞归入另侧,便伸手,去接几丝雨露。 “幸好有伞。这雨势还真不小。” 她一顿,又拢紧衣,徐徐撑开手中伞,依着活络的性子,一壁与楼里人笑道:“从前,我在杏楼门前拾到过一只小野雀。” “那雀鸟啾啾鸣叫,听得我一低头,这才发现了它。” “得亏当时是个晴日。” “若也像此刻这般,哗啦啦地下着大雨,我可听不见咿咿呀呀的小鸟叫唤。” 说完这些,一柄竹伞便也撑得满满。 聂医娘擎着伞,将衣物包好,又提起门前的小灯,回首与阿萝道:“阿萝,我先回了。你也早些休息,别再累着自个儿。” 诊堂里,少女仍盖着书。若非她细细应了一声,倒真像是睡着了。 聂医娘合了门,就此悠悠远去。 雨帘受阻,诊堂恢复静谧。案间烛影颤动,照出少女薄影。 直待足音消失近无,那按书的小手便绵软一松。只听得啪嗒一下,倒扣的医书摔落在地,紧抿的樱唇也终于打开。 饶是如此,聂医娘仍一语成谶——细弱、动听的小鸟鸣声,难免会被淹没在莫大的雨里。 曾经,遇着雨天,阿萝便会立于窗边,观察雨势,计算药田未来几日的灌溉。可在当前,她早已离开小院,更是自顾不暇。 “簌簌……”这场秋雨没完没了。 是夜已深,天边碎云乌沉、星光低微,透亮的月儿不见踪影。 杏楼外,沉睡的幽昙业已绽开,如丝绒拨乱,一缕又一缕地舒展。水露挂在叶间,顺着脉络淌下,转而又被盈满、饱沾雨露。 阿萝眨动泪眸,视线与平棋一同摇晃。 她偏首、想瞧窗外,却只见窗纸映烛、橘火明明,看不出此刻的时辰。 “簌……” 不知过去多久,雨声渐渐熄了。 木椅受人轻轻推动,载着上头的少女,逐渐与木案拉开距离。 距离并不远,不过几掌之宽。可于满室的烛火而言,这样的空隙已经足够,得令其钻入内里、照亮案下的每一处阴翳。 阿萝凝着泪眼,勉力聚回散碎的心神。 她雪颊通红,睑下漫开丹色,缓了须臾,才垂下头去、望向身前之人。 玄冷的袍角率先入眼,尔后,便是鹤纹,与小巧的雪足。 阿萝一怔,瞰进下方的凤眸。 ——魏玘是跪着的。 他跪在她足边,半身前倾,仰头向她,仍是那般劲挺、清俊。 那身肃穆、威仪的襕袍,受她一通闹弄,已四处生褶、凌乱不堪。甚至,连襟领的盘纽也松散开来,刻出峻峭的锁骨。 见了他,阿萝便也知晓,自己一直踏着的物件究竟是什么。 她软睫一低,微微蜷起足趾,便要收回脚去。 “啪。”魏玘捉住了她。 除此之外,他再没有更多举止,只凝视她,眸里沉火漆幽。 阿萝无处可躲,又说不出话。 她只好也看着他,见他五官含光,双唇泛润,似是浮有甘露。 魏玘不语,舌尖一掠,徐徐舐去那浮露。随后,他喉头滚动,像吞咽,也像是某种证明。 阿萝的脸更红了。她别开眼,不再看魏玘。 可二人相对,魏玘仍落在她余光里,她依然能清晰瞧见他举止——瞧见他如何凑到她手边,朝圣似地,吻她同样湿润的指尖。 他圈她足踝、轻轻下按,干着嗓唤她。 “阿萝。” 唤过一声,他又垂首,乞怜似地,以脸颊蹭她手背。 “求你。疼疼我吧。”
第124章 月中雪 魏玘的话语沉热、眷慕,如火星迸溅,灼上阿萝的耳尖。 阿萝不应声,雪颊隐隐烧热。 她含唇,想抽回手去,纤指却恍若凝滞,迟迟没有动作。 真是没得救了。她朦朦胧地想着。 今日、明日,乃至往后余生,她待魏玘,都会像此刻一样,推不开、逃不脱、赶不走了。 她很清楚,他的乞怜并非示弱,而系借卑微的讨好、掩盖坏透的心肠。这样的恶家伙,活该受些冷落、吃点苦头才对。 可说到底,她终归是舍不得的。 她爱他,便会想他、念他,时刻盼他展眉,予他最好的一切。 既然如此,于他而言,还有什么能好过她的? 况且,前些时候,因着蛊乱未平,二人的相处确实太过短暂。若说魏玘对她念念不忘,她对魏玘又何尝不是眠思梦想。 依照礼制,只需捱过婚期,她就能与魏玘成婚,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有了如此盼念,她便心有支撑,等待的日子也不会太过难熬。 可现在,魏玘打破礼制、趁夜赶来见她,还作了好荒唐的事、央央乞她疼怜。 他的唇形很薄,却是漂亮、柔软的,似传情的青鸟,衔着浓烈的爱意,偏在她这儿落了窝、筑了巢,要她各处都好生领教。 受他这般讨好、亲吻,她珍藏的情愫也饱受浇灌,如昙花一般,昳丽、娇赧地绽放了。 阿萝垂着睫,正思量时,忽觉指尖温热,似有气息洒落。 她怔住,顺势瞧去,只见雪枝红蔻、点缀唇珠。再往上走,便是微翘、乌沉的一双凤眸,深深凝视她,写满专注与恋慕。 ——原是她方才想得出神,纤指无意游走,描过魏玘的双唇,几乎绘遍他勾人的线条。 阿萝脸颊如烧,终于拧着心、将手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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