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若从一开始,这份情谊就不存在呢? 所有事忽然变得分外合理。 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他,才会不愿意嫁给他、一门心思往肃王府外跑。 此念一出,魏玘的五指骤然紧攥。 川连侍奉在侧,只见他指节泛白,手背青筋鼓动。 他大惊,连忙按住骇异,周身却顿生寒意——哪怕虎狼环伺、腹背受敌,甚至是在受郑氏掣肘时,他也不曾见过魏玘动怒如此。 如今,只是为了一名低微的巫人女子。 可上京城人人皆知,肃王独善其身,从来不近女色。 魏玘闭目,掩住眸间炽火,只道:“叫杜松来。” 川连应声称是,离身退殿。 片刻后,杜松被川连领来,面如土色,浑身打战。 阿萝逃跑一事,已在肃王府内传开。他对此早有耳闻,知道自己言行有失、酿成大祸,才入大成殿,便扑身投地,忙不迭跪倒在主位前。 “殿下饶命!是小人失职!小人知罪!” 魏玘不语,凤眸低掀,向杜松剜去一眼,允其开口。 杜松涕泗横流,一壁抹泪,一壁絮絮,将与阿萝相处的种种如实招来。 从阿萝索要地图、被他支去藏书阁,到他不通巫语、未将纳为侍妾一事告知阿萝,再到阿萝要逛上京城、被他胡乱引向王府高墙…… 每说一件,魏玘的面色就冷下一分,待末了,已戾气透骨,宛如冰锋开刃、雪光斩破。 可魏玘并未多言,只抬颌,同川连道:“带去领罚。” 杜松一听,立时色若死灰。 平日里,仆役犯错,系由陈家丞率人惩处,多是掌嘴、罚俸、杖责等。而今惊动宿卫,定是因他打乱了肃王的布局与谋划,只怕皮肉之苦更甚。 不待他求饶,宿卫已走入殿内,将他架起,向外拖去。 少年的哭声渐行渐远。 殿内只余川连与魏玘二人,默然无言。 红烛滚烫,灯影摇曳。 好半晌,才听川连开声,小心翼翼道:“殿下。” 魏玘道:“说。” 川连道:“还要接着找吗?” 之前,肃王府宿卫已倾巢而出,四处寻觅阿萝。可阿萝身份特殊,必须隐秘搜查,上京夜市又尤其繁盛,宿卫行动处处受限,暂时没有结果。 魏玘淡淡睨了川连一眼。 川连冷汗直冒,勉力定心,仍道:“她不通越语,无法与人交流,又身份低微,与殿下有云泥之别。说她与殿下有所牵连,实乃哗众取宠。” 此话含义,魏玘一听就明白。 这是在建议他,忽略阿萝,咬定二人并无联系。巫疆本就不愿传出灾星一闻,更不敢卷入越国争端,只要他不松口,巫疆王室多半也不会强扣帽子。 确实是个好主意。他并非没有想到。 可是,这要他如何甘心? 他带阿萝离开巫疆,来到上京,赐她荣华锦绣,更愿予她名分。多少女子对此梦寐以求,她却不屑一顾,甚至对他全无情意。 从始至终,只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 这要他如何甘心。 “找!” 只此一字,话语掷地有声。 魏玘强压怒火,道:“去查上京的钱庄和当铺,还有旅社、驿馆与酒肆。” 哪怕将上京城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把这不知好歹的小妖女找出来,好好问问她,他在她心里有多少分量、到底占了什么位置。 川连凛然,道:“属下领命。” 魏玘又道:“秦陆如何了?” 川连道:“回禀殿下,已经醒了。” 魏玘冷笑一声,道:“接着审。” 他自主位处起身,拾起搭在一旁的玄袍,走向殿外,任由川连跟随其后。 “看看他的嘴和他的骨头,到底哪个更硬。” …… 阿萝跟随陈广原,离开西市,走向崇化街。 城道错综,西市与崇化街有小径相连,不必重回怀仁巷。 二人前行,沿途谈笑风生。 陈广原说起不少上京逸闻,听得阿萝又惊又奇。其中一则五色饮[3],道是有青、白、玄、黄、赤共五种颜色,最为新奇有趣。 “你所说的五色饮,真有五种颜色吗?” “自然。西市饮子肆可购得。娘子改日不妨一试。” “我也这样想。” 陈广原听罢,摇动纸扇,但笑不语。 阿萝被纸扇惹了注意,眸光一转,看往他右手,见其蒙纱,不由颦眉。 “你的手受伤了吗?” “我懂一些医术,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看一看。” “小伤罢了。娘子不必劳神。” 谈话间,一座宅邸映入眼帘,上悬牌匾,书有陈府二字,灯笼高挂两侧。 陈广原道:“阿萝娘子,到了。” 话音刚落,门前小厮趋步迎来,先看阿萝,再看陈广原,似是不解。 只见陈广原上前一步,拍动折扇,以越语向小厮吩咐几句。小厮恍然,抽身回到门边,单臂推展,为面前二人打开了府门。 陈广原回头,道:“阿萝娘子,请。” 阿萝提裙,依循巫礼,向宅邸略一蹲身,才进入陈府。 陈府不过二进院落,比肃王府小上许多。 阿萝受陈广原引路,走过大门与前院,又穿过垂花门,一路来到西厢房。 陈广原示意道:“阿萝娘子,你且暂住此处。” 阿萝闻言,只点头,望向陈广原,一时并未入内。直至见人颔首,她才推开木门,走进西厢房内,左右打量起来。 房内未燃红烛,黢黑一片,但借廊外灯火,可大致瞧出木床、桌椅等陈设。 正打量间,忽听青蛇吐信—— “嘶!” 阿萝心惊,连忙回头。 只见阿莱蹿出行囊之外,身躯挺立。而陈广原的左手伸在半空,似是被阿莱咬了一口。 不待人问,陈广原背手,先道:“阿萝娘子,你这蛇下嘴可真狠。” 阿萝闻言,赧了脸,把阿莱推回行囊里。 “对不住。”她道。 “它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它今日是怎么了。” 记起今夜经历,她又道:“或许是你靠我太近,它以为你要偷我的东西。” 陈广原听罢,神情一僵。 他道:“看来陈某得离你远些。” 阿萝眨眸,道:“倒也不必。你只需与常人那般待我就好。我也不想你再被咬。” 陈广原似是没了兴致,只道:“陈某知晓。” “天色已晚,阿萝娘子早些歇息。府内小厮不通巫语,无法与你攀谈,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到那居中的正房寻我便是。” 阿萝称好,又道:“谢谢你。” 陈广原摆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行向游廊。 见人远走,阿萝返回西厢房内。 她留门,借由室外灯辉,寻到火折,将屋内红烛尽数点燃。 暖光融融升起。 阿萝这才合门,走到案前,解下身后的行囊。 布结散开,青蛇游走。 阿萝盯着阿莱,默了片刻,唇角一翘,凝出两枚梨涡。 她伸手,抚摸阿莱,道:“好样的。”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阿莱都是她的好伙伴。它陪伴她,也保护她,若是没有阿莱,她今夜才换的钱两兴许已所剩无几。 阿莱摇头晃脑,似是得意。 阿萝拍它,水眸一转,再度环视四周。 之前,她不过借灯粗扫,如今室内有火,仔细再看,便发现西厢房里整洁妥帖,家具陈设纤尘不染,似是时常有人居住。 可入府时,她只看见一名小厮,便当是陈广原太热情,才常有人造访居住。 对此,阿萝不甚在意。 她才离开肃王府,身体疲惫,便寻了木椅,坐下歇息。 周遭安静,烛影摇动。 阿萝双手托腮,支臂案间,看见自己的身影映照墙上,又细又长。 一时间,她想起了某个雨夜。 那夜,她与魏玘还在巫疆。他淋了雨,黑发湿漉,强撑着身躯,受她搀扶,缓慢走进屋去。她为他擦拭水珠,见他敛去凌厉,凤眸平钝温柔。 尔后,他更替衣衫,也有一道影子落于墙面,修长、匀称、劲瘦。 阿萝记得,她当时在想,魏玘实在太过矛盾。他时而强大,时而脆弱,在她面前似有无数种样子,像狮、若虎,也如鹰、似犬。 她很愿意了解他、走近他。 可是,她与他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来了上京,她好像再看不见他的脆弱。他变成了一堵墙、一只猛兽,限制她,束缚她,让她恐惧、害怕,也让她失望、难过。 慢慢地,阿萝推开两臂,趴在几上,与阿莱相偎相依。 平心而论,她不愿相信魏玘是坏人。可她这阵子的经历与见闻,无不表明,他确实很坏,不光欺负她、只在乎她的用处,还欺负帮助她的人。 是的,没错。他是个坏家伙。 她读过东郭先生的故事——绝不能同情中山狼[5]。 阿萝如此想,很快又打起精神。 既然离开了肃王府,一切就要按计划行事。不如将屋子稍作收拾、再盘点行囊,为往后做准备,总好过一直提不起劲、萎靡不振。 待到明日,她再去找陈广原,与他谈谈借宿的价钱。 …… 另一边,陈广原绕过东耳房,来到陈府后门。 后门之外,长巷伫立,两旁鲜有人家,灯火零星,黝黑僻静。 一道长影正候门外,人高马大,着了麻衫。 ——正是方才扒窃那人。 陈广原上前,摸出一枚钱袋,抛入那人怀中,道:“辛苦了,多给你一些,去将那咬伤治上一治,别留下什么麻烦的印子。” “你倒是机灵,本要你与我合演一出美人受窃、英雄救美的好戏。我倒是没想过,你被蛇咬了一口,竟还有心思随机应变。” 那人连番称是,只道:“与您合作多了,自要活络些。” 他又赔笑,道:“陈大郎,您口味变了。” “往常,您只爱丰腴美人,怎得今日猎艳,挑了这么个清减纤瘦的小娘子?” 陈广原闻言,眉峰一挑。 他抚颌,回忆阿萝身姿,觉她一梢水红嫩如桃枝、两汪杏眼清澈动人,便道:“吃惯了珍馐美馔,偶尔也得来些农家小菜。” 那人哈哈笑开,道:“陈大郎此话有理。” “您可得当心了。那小娘子豢养青蛇,未必是个好惹的主。” 陈广原道:“不必你提,我自然知道。你窃她行囊,受那青蛇咬上一记。我只靠她身后,半根手指也没挨着,便叫那畜生吓了一跳。” 陈广原又道:“行了。不便于你多说,退下吧。往后还有活计,我再去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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