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闻言,应了一声,便扭头,消失于夜色之中。 陈广原也不久留,又往回,向正房走。 游廊下,小厮迎面而来,揖礼道:“郎君。” 陈广原道:“那小美人做什么呢?” 小厮道:“正收拾着。依您吩咐,已将她盯好了。小的还当她又是您新寻的美姬,倒不曾想,竟是秦大郎指引来的。” 陈广原叹了一声,道:“谁知道秦陆这厮又要做什么。” 方才回府一路,他都在思考,秦陆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将阿萝引至陈府。他本欲自阿萝处套取信息,可看她样子,定是不肯说的。 便笑道:“指不定,他是知道我爱美人,才将她引到我这里来。” 小厮试探道:“既如此,兴许是要您将她献给太子殿下?” 陈广原瞟人一眼,道:“笑话。” 他与秦陆皆知,太子不喜巫人,对巫族尤其苛待,哪怕巫人女子再是美艳,也断不可能入太子法眼。不像他,凡是漂亮的,来者不拒。 小厮自知失言,面色讪讪。 陈广原不理,凝神半晌,突兀记起亡妹遗物的说法,不由笑了一声。 他想,秦陆确实能编——秦家三代单传,也不知秦陆自何处变了个妹妹,说出一套悲凄动人的故事,将小美人唬得一愣一愣。 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4]。既然阿萝进了他陈府的大门,太子又铁定看不上这样的女人,不论秦陆意欲为何,先让他痛快一遭。 思及此,陈广原一挥手,支使道:“去。” “将我那香取出来,再晚些,我找小美人伺候伺候。” …… 寻香阁外,魏玘负手而立。 陈家丞一手掌灯,侍立身后,静默无言。 是夜,亥时已过。春风卷动,吹拂沉睡的鸡羊,将院内的花草鼓得沙沙作响。 陈家丞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说。” 陈家丞皱眉,似是不忍,话语宛如央求:“您该歇息了。” “今夜,您只管入眠,老仆为您守着,这肃王府上下都为您守着。一旦审理所或众宿卫有了消息,老仆立刻来唤您。您看这样可好?” 魏玘不应,仍默立,身影几与黑夜相融。 陈家丞暗自叹息,连连摇头。 对魏玘的心思,他捉摸不透,只看人褪去盛怒、徒留冷冽,又在这阁前站了近半个时辰。魏玘是肃王,身份尊贵如此,何苦要让自己熬着? 他张口,正欲再劝,却见魏玘转身,向他摊掌示意。 “灯。”魏玘道。 陈家丞见状,奉上提灯,会意贵主无需跟随,只等候原地。 魏玘掌灯,拾级,推门入内。 寻香阁漆黑,空无一人。灯盏所及之处,方有少许明亮。 家具整洁,衣被如新,显然受人精心打扫,不存丝毫生活痕迹。魏玘看见,他赏赐的衣物正原封不动、挂于柜内,皂荚微香淡淡。 阿萝确实是走了,仿佛无痕的大雁。 她的洒扫、洗涤与整理,像是有心斩断二人之间的所有牵连。 魏玘慢慢地收紧了手指。 “咯吱。” 所用力道之大,竟将灯盏的木柄拧出细响,险些折于掌中。 忽然,金光摇闪,刺得魏玘双目一眯。 他蹙眉,很快意识到,这是他所熟悉的光芒——来源于织金锦,或是,她为他缝制的香囊。 魏玘提步,逐渐接近案几。 一把铁剪最先出现,银光冷冷,将屋里的黝黑撕开一角。 魏玘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在他抵达木案之时,这股预感得到了印证。 一团碎布躺在案上,针脚细密,弧型精致,却金缕残败,药草横截,切口锋利而平整。一看便知,这香囊系被人亲手剪坏。 是被谁? 执剪之人,到底是想剪断什么? 魏玘久久无言,只立于案前,好似足下生根,寸步动弹不得。 他盯着那只破败的香囊。 灯火映照下,再没有人会为织起一段明光。 他伸手,指尖凝向香囊,用力一捉,便合眸,将香囊捏入掌心,如要融进骨血。 寻香阁木门大开,夜风走背,吹得烛火猝然一抖。 忽然,一阵足音接近,又快又急。 “殿下!” 川连的声音随后传来。 魏玘容神一敛,将香囊收入怀中,转身走向阁外。 川连已至石阶之下。他额间有汗,面色依然持重,眉宇却不掩焦急、为难之色。 “殿下,阿萝娘子有线索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来晚了宝宝们,万字章写得我虚脱了。为什么坏蛋们都比魏狗像好人呢?一定是因为魏狗性格太差劲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好好接受教育,先从改掉自恋、接受女鹅并不喜欢你这点开始。 [1]“近千人”是个虚数,大家意会就好,建议不要考据!一定要考据的话可以看《唐六典•诸王府公主邑司》,亲王官属机构合计1209人左右。 [2]“朝奉”是指当铺柜台之后的伙计。 [3]“五色饮”出自《太平广记》,还挺有意思的,这边贴一段原文给宝宝们分享:“先有筹禅师,仁寿间常在内供养,造五色饮,以扶芳叶为青饮,楥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 [4]“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出自汤显祖的《牡丹亭》。
第24章 巢幕燕 魏玘的双眸灼亮一刹, 很快,又沉如浓墨。 他道:“说。” 川连得了允, 却并未开口。 他垂首, 一滴冷汗滑下额角,喉头微滚,似是在筹措言语。 魏玘见状,眉关拧蹙。他知道, 川连行事历来果决、鲜有踯躅, 眼下露出此等神色, 只怕山雨欲来、事态非比寻常。 但是,临危之时, 最忌自乱阵脚。 魏玘又道:“说。” 仅此一字,分毫不变,却格外有力。 终于, 川连凝定心神, 抱拳道:“回禀殿下,有人曾在西市见过一名巫族女子——身着红裙,背负行囊, 豢养青蛇, 应当正是阿萝娘子。” “接着说。” “她遭人行窃,幸得旁人解围。她与解围那人攀谈一阵,便随其离开。” 魏玘沉眉,道:“他二人去往何处?” “去了……陈府。” “陈府?” “崇化街陈府。” 魏玘的双拳猝然紧攥。 川连立于阶下,抬眉看去——只见魏玘双眸燃火、怒焰滔天, 周身杀气凛冽, 锋芒毕露, 似要将天地万物焚为灰烬。 他的后背当即一凉。 这是他最不想看见的局面。正因此, 他才在禀报前徘徊不定。 只听魏玘道:“走。” 川连纹丝不动。 他咬紧牙关,道:“求殿下三思而后行。” 魏玘不应。月辉淡白,将他一竖玄影刻如尖刀,寒意淬骨。 他道:“走。” 川连弯膝,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万万不可!” “殿下适才惩处内应,又封锁消息,正是敌明我暗之时。” “宿卫探查陈广原至今,只知其身份与行径,尚未获取其与太子勾连的凭证。此人既有刺杀殿下之实,妥善利用,便能让太子自食恶果。” “假若殿下擅动此人,定会打草惊蛇,甚至令太子弃车保帅,以致殿下错失良机!” “殿下殚精竭虑,布局如此,大业将成,断不能受女子所累!” “属下冒死,求殿下收回成命!” 这一席话,急迫恳切,陈明利害,于静夜之下掷地有声。 魏玘依然没有回应。 饶是他沉默如此,又岂会不知个中道理? 于他而言,陈广原只是一枚棋子,可由他以彼之四两、拨太子千斤。他自然明白,直至查出证据、以示其受太子指使,绝不能轻举妄动。 可如今,阿萝落在了陈广原的手里。 陈广原最好女色,常寻花问柳。阿萝与之同行,无异于羊入虎口。 魏玘不敢赌,更不想赌。 他提息,又吐出,冷拳未曾松懈,眉宇暗霜凝覆。 “走。”沉声微哑。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她——哪怕只是她一根头发。 在陈广原作恶前,他必须找到她。 …… 收理过西厢房后,阿萝坐回案前。 虽然夜深,但她不觉困顿,便松解行囊,取出银元,将之一字排开。 银元形似小船,看得她格外喜欢。 从前,她只在书里见过银元的白描图。想不到,这旁人出行必备、以供交易换物的小玩意,叫她亲眼看来,竟如此可爱。 只可惜,她迟早要与银元作别,倒不如收起心思、好好清算。 阿萝抬指,点起银元数额。 阿莱盘于案间,纹丝不动,似在小憩。 一人一蛇均未觉察——窗纸处,一根苇管破入屋内,吹出浅浅白烟。 不经意间,阿萝的神智逐渐昏沉。 她眨眸,只见银元排列面前,不断分裂,越变越多。 这是……怎么了? 阿萝越发晕眩,几乎无法思考。 她抬臂,细腕摇晃,试图撑住脑袋,却使不上劲。 异香淡淡,萦绕屋内。 阿萝气息愈轻,再匀不出半点精力,头颈一低,倒在案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 西厢房外,一道人影如山耸立。 他屏息凝神,聆听内里动向,发觉其中死寂沉沉,又曲指,叩动门扉。 “笃笃笃。” 人影等候良久,始终无所回应。 他心满意足,这才抬掌,推开木门,迈入西厢房内。 微风卷动,烛火摇曳。红光晃动一刹,照出此人的面孔。 ——是陈广原。 他扫视屋内,略过陈设,锁向案前的一抹水红。 陈广原露出了笑容。 今夜,他本欲如常寻个乐子,却被阿萝惹了注意——她娇小,窈窕,轻盈,步履匆匆,好像微颤的桃蕊,又似受惊的稚鹿。 于是,他临时易改计划,设计于她,又将她骗至府内。 那迷香是他高价得来的珍藏。凡闻此香者,若是事先未服解药,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会不省人事。用给阿萝,他也不觉浪费。 此时此刻,美人近在咫尺。陈广原急不可耐,门也未合,便要上前。 但他只踏一步,便记起什么,连忙停住,观察阿萝左右。 视野尽处,一抹翠绿正在沉睡,细长,凝滞,构不成任何威胁。 陈广原终于放下心来。他想,自己如此大费周章、至今仍未得手,多是这青蛇所致。如今,青蛇也被迷香放倒,于他而言,已再无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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