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谨德殿配殿内,烛光融融。 魏玘环臂,低颈,倚靠殿内的金柱,盯着掌间的麻布。 阿萝双眸闭合,卧在榻上,覆着薄衾,一截细白的腕伸在外头,被太医持手把住——纵使她此刻已昏厥过去,她的五指依然紧攥。 阿莱蜷在她颈边,尚未自陈广原的迷香中苏醒。 半晌,太医起身,揖礼道:“殿下。” 魏玘头也不抬,道:“说。” 太医道:“娘子过于劳倦,气伤津耗[1],以致寒邪入体,但尚未伤及形容[2],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再佐以煎药,便可康复。” 魏玘道:“并无大碍?” 太医道:“确无大碍。” 魏玘不语,眼帘一掀,扫往榻上。目之所及处,少女神智昏沉,双拳却紧攥,两道水湾眉颦出微痕,似乎十分痛苦。 他蹙眉,道:“为何如此?” 太医一怔,又低头,道:“殿下,那是……” “说。” “是娘子惊恐发作,许陷梦魇之中。” 魏玘闻言,收声,默了片刻,才道:“退下吧。” 太医应声称是,缓缓退离。 配殿沉寂,唯听气息浅浅,徐缓起伏。 魏玘立于原处,一时出神,目光涣怠,不知想了些什么,动身向外走去。 配殿外,川连与陈敬静候廊下。 一见魏玘,川连率先迎上,陈家丞退居后方——在肃王府,家丞只掌内务,如与宿卫同时有事要禀,自然以宿卫为先。 魏玘抬颌,允了川连开口。 川连试探道:“禀殿下,阿萝娘子携有不少银两,应是典当所得。殿下先前吩咐,要查上京城内的当铺,是否还要继续?” 魏玘忖了须臾,道:“暂且不必。” 川连颔首,道:“是。” 这是他想听见的答案。肃王夜入陈府之事,很快就将满城皆知。正是风口浪尖时,阿萝又身份特殊,如要探查她典当何物,最好先待风波过去。 魏玘道:“接着说。” 川连道:“殿下明示,秦陆当如何处置?” 提及秦陆,魏玘眼中寒光一闪,道:“留好他。本王还有不少事要与他聊聊。” 川连称是,便后退。 陈家丞见状,当即上前。可他尚未开口,便听魏玘道:“谨德殿配殿。” ——这是在说阿萝的去处。 “将她物件搬出寻香阁,移至配殿。凡是她从前所用,不得遗漏。” “至于奴婢侍奉,你亲自过问,不得有失。要与不要,只凭她心意,切莫擅自做主。如有相应调动,你随时来禀,无需顾虑。” “还有……” 魏玘沉吟,又道:“王府内,她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包括大成殿、藏书阁等。如她要进,除却审理所,不得阻拦。” 陈家丞大惊。他不曾想,魏玘连大成殿都允许阿萝出入。 但很快,他又不以为然。在寻香阁外,他听见了川连与魏玘的谈话,知道魏玘已为阿萝作过取舍,想她确实荣宠盛极。 他此时前来,本也是要问阿萝的待遇,至此已再无疑惑。 正告退,却听魏玘唤道:“家丞。” 陈家丞应声,步伐停顿,循声看去。只见漆夜蒙蒙中,魏玘峙立,正注视他,神情冷冽,眸光凛冽如锋,威仪而不可侵。 “告知全府,侍阿萝如侍本王。” ——他的声音也是寒凉的,不存温度,仿佛自雪底抽出。 “杜松、鱼杏儿所为,本王不想再见第二次。” 陈家丞忙低首,道:“谨遵殿下吩咐。” 魏玘不再多说,摆手允二人退下,转身要回配殿,却见川连仍驻立原地。 他停步,道:“怎么?” 川连皱眉,口唇开了两下,却只唤了一声殿下。 他确实有话想说,但说不出口。 方才,他目睹了魏玘与阿萝对峙的全程。蒙蚩的下落尚未查明,可魏玘竟以此相胁,只为留下阿萝。他不明白魏玘为何如此行事。 只是,川连虽然不问,魏玘却对此心知肚明。 川连的疑惑并不奇怪。换作是熟悉魏玘的任何一人,都会对他今夜所为心生疑惑。从前,他冷静自持,只做有把握的事,对着阿萝,却豪赌一场。 可他还能怎么样? 要他堂堂肃王,低下头去,央求一名从不曾倾心于他的女子,予他半分垂怜? 这绝不可能。 在旁人眼中,魏玘无所不有。可他心知,于阿萝而言,他一无所有。他所拥有的一切权势、地位、财富,她并不在乎,也有与之对抗的勇气。 她甚至不再愿意唤他子玉,视他为冰冰冷冷的魏玘、高高在上的肃王。 既如此,他要怎样做,才能将她留在身边? 这确实是一场赌博、一次算计,是他生在金笼、融于骨血的能力,更是他唯一的办法——利用她的真诚与善良,越发衬得他卑劣、无耻、下作。 他从未赢得过她的心,今夜也别无选择。 这些话,魏玘并不会说。他默立,看过川连一眼,便转目,遥望昏灭的辉火。 他只道:“退下吧。” …… 阿萝的神智昏昏沉沉,又在梦里跌宕。 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与蒙蚩坐在一起。 那时候,蒙蚩教她读书、认字。她记不得,就被他打了手心,疼得一直流眼泪。可后来,蒙蚩突然不打了,只把她抱进怀里,看着她哭。 她听到他说,来不及了。他又说,阿萝,快一些。 阿萝不明白,明明是她做错了,他为何要哭?可她看见蒙蚩哭,心里也十分难过。 之后,她就不记得了,又在云里游来游去。 再之后,微光渐渐明亮。 阿萝自梦里苏醒,听到一阵清脆的鸟叫。 她的身体很累,好像躺得太久,又好像并未休息好——尤其是手指,痛得厉害,好像使了整宿的劲,迫切地想动一动。 于是,阿萝迷蒙着,微微拧动手指,却碰到什么物件。 一道沉声响起:“醒了?” 作者有话说: [1]“气伤津耗”的说法,出自清代周学海的《读医随笔•证治类》。 [2]“伤及形容”的说法,出自汉代华佗的《中藏经•劳伤论第十九》。
第27章 夜相逢 阿萝身躯一颤, 缓缓掀开睫帘。 她才醒,睁着惺忪的杏眼, 捕到一双交叠的手——内里那只小巧、紧攥, 被一方宽掌收拢,外裹的五指修长、清俊,指节分明有力。 再往上走,是劲瘦的臂膀, 与漆黑的凤眸。 是魏玘。他正坐于榻边椅上, 着了昨夜的玄袍, 圈住她的手。 阿萝心下一惊。之前的经历霎时翻涌,她好像又看见刀光、白月、鲜血, 还有凌乱的伤口。 “窣。”她缩回了手。 魏玘见状,眸光一沉。他默然,抱臂, 眉宇冷冽, 旁观阿萝起身。 二人相顾,谁也未曾开口。 对昨夜,阿萝心有余悸, 不由红了眼眶, 杏眸也漫上水雾。 她抬眉,去看魏玘,见他右手缠布、凌乱又潦草,不禁目光一颤。但很快,她硬下心, 勉力移走视线, 凝向魏玘的双眼。 “蒙蚩在哪里?”她道。 魏玘不语, 唇角寥寥一勾, 像是自嘲。 如他所料,阿萝醒来后,定会追问蒙蚩,不会在乎自己的处境,更不会关心他的伤势。 他早该认清——她冰心一片,良善纯澈、装满旁人,唯独容不下他。 未得回答,阿萝局促不安。 她与蒙蚩分别许久,对他牵挂万分,却始终不曾得他音讯。如今,魏玘掌握着蒙蚩的性命,她想见到蒙蚩、保护蒙蚩,只能藉由魏玘之手。 可她该怎么做?她全无头绪。 阿萝抿唇,又松,稳住气息,道:“你想要什么?” 魏玘闻言,眉峰一挑。 阿萝又道:“你想要我有什么用处?” “你可以告诉我。我……我会去做。但请你不要伤害我阿吉。” 魏玘笑,双眸如潭,沉沉盯住阿萝。 他道:“是吗?” 话音刚落,阴翳猝然压来。 阿萝反应不及,被魏玘横臂一堵,倒往后方。 “咚。” 她落回榻上,杏眸慌乱眨动,被迫看向面前。只见魏玘欺身、顶臂,将她抵在榻间,压迫感深沉如山,与她分外逼仄。 他落下一缕发,蹭过她白颈,蜷于微凹的骨窝。 阿萝惊慌失措。她几是本能地想逃,却被困于臂间,无处可躲。 魏玘神色冷冽,像盖着一层冰,可那冰下又蕴着烈火,只待表层破裂,便能燎原喷薄。 “是吗?”他重复道。 他气息滚烫,扫过阿萝的面庞,激得她莫名战栗。 不待她回答,他又道—— “看着我。” 阿萝一怔,感觉这话似曾相识。但她并没有问,只凝神,直视面前之人。 魏玘目光紧锁,与阿萝四目相碰。 他看到一双颤抖的眸,清冽,乌亮,好似稚鹿——她依然清澈、纯稚,映着他一人的倒影,如含秋水,抽出坚强与柔韧,深深凝望于他。 她的唇也颤,柔嫩,丰盈,像两片衔春的桃瓣。 如他所欲,不过头颈一低,他就能轻易吻上那片睫、夺走她唇齿的气息。 这本该令他欣喜。可他只感到无力与颓丧。 当前的一切无不证明,她纯稚、纤透,浑不知男女事,更不曾对他有过半点情意,如今受他掣肘、与他对望,不过是为了她的父亲。 纵然不愿,他必须学着接受这件事。 魏玘久久没有动作。 阿萝迷茫,懵懂。她不知魏玘的意图,心间怦然,静静等待着。 若是从前,换作回京之初,她定能读出魏玘的狼狈。但如今,太多事横亘于两人之间,她又记挂蒙蚩,已再难体会他细微的情绪变化。 魏玘看过阿萝一眼,便直脊,撤回椅上。 腥气淡淡,突兀弥散鼻间。 阿萝嗅到血味,不由颦眉,撑起半身,左右顾盼。 ——是魏玘的右手。 他堵截她时,全靠臂与掌发力,又一次撕开了伤口。 魏玘不露声色。他低头,抬臂,扯开绕掌的麻布,理平皱褶,重新包扎,动作异常熟稔。 阿萝看见,麻布已洇开血红,好似烈火一簇,分外灼人。 她低眸,像被血光烫伤,却仍不作声。 对这道伤痕的由来,她不会忘记——是他亲自握她手中刀、非要带她走,才有如此结果。她并不想伤害他,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是他强迫她在先。她不该同情他。 “笃。”靴跟一落。 眼前,魏玘已缠好麻布,推开木椅,自上而下地俯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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