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凝定,发觉他今夜已抱她多次。 ——书里说,这如亲吻一样,也是有情人之间的举止。 她垂眸,本要推他,却莫名使不出力,只道:“我也不知。原本,我还想问……那些伤,是你怎样来、何时来的?” 魏玘沉默半晌,才道:“忘了。” 阿萝听罢,忽然有了劲,遂挣开他,转眸睇去一眼。 她道:“我不喜你这样。” 太多人说过,魏玘身不由己、虎狼环伺,需得时刻警惕,以图生存。可她和他不当是敌人,无需防备彼此。在她面前,他也不必逞强。 魏玘仍不语,与她对视,凤眸幽如深潭。 阿萝执拗,目不转睛,许久才见,那两泉潭水略一翻涌,又闭合,不再容她窥探。 只听他道:“多为习武所致,少为受人行刺。” 后话如此,阿萝听过便知,他未说真话——她不如魏玘尊贵,川连教她时都处处克制,换作魏玘本人受教,自也无人真敢伤他。 不待她开口,魏玘不由分说,又将她按入怀里。 许是扯到伤口,他绷身,闷哼一息。 阿萝惊,生怕再弄疼他,不敢乱动,只像柔软的羊羔,在他怀里依偎。 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也很快,打在她耳畔,好似急雨。可他并未多说,喉头滚过一下,胸膛起伏些许,便将气息稳如沉山。 “困不困?”他只道。 阿萝嗯了一声。 她确实累了,不知是心里疼得累了,还是行程太过奔波。 魏玘又道:“睡吧。” “你不必多虑。自会有人搭救。” 阿萝又嗯了一声,合上双眸,睫帘攒出浓翳。 不知为何,此时虽在野外、纵无床榻,可她心头安定,只觉自己如受群山环抱、流水包围,置身于一片温暖之中,意识也越发沉重。 晚风拂过,树影婆娑,皓月千里。 少女红裙如焰,凝坐溪畔,偎于男子怀中,安然入眠,呼吸清浅。 男子侧目,凝她,稍一动颈,往她发间落下一吻——庄重,轻盈,小心,也炽热。 …… 待到重回肃王府,已近次日巳时。 阿萝困倦,入了府内,依然未醒,被魏玘亲自抱回配殿。 魏玘将她安置榻上,便传太医,只身坐于旁侧,一壁受治背伤,一壁看太医为她诊治。 此情此景,像极了从前一夜。 那夜,也是他受伤、她入眠。可今时不同往日,阿萝此刻安然无恙,二人昨夜也并非对峙,而是携手进退、风雨同舟。 因此,魏玘心情很好,眼底染笑,神色也分外和煦。 这可吓坏了太医。他在肃王府当值不久,却深知肃王阴沉、喜怒无常,便想贵主此刻愉悦,只怕不久后,又要冷下脸去。 太医的猜测很快应验。 魏玘治过伤口,迈出门去,瞧见殿外之人,神情立时一沉。 长身,颀立,佩有长剑——不是川连,还能是谁? 川连见他出殿,迎面而来,抱拳道:“殿下。” 魏玘眯目,哂道:“领罚来的?” 台山书院行程隐秘,未受太子党羽觉察,却走漏风声、被巫疆杀手盯上。此间内情,尚待魏玘仔细探查,但众宿卫确实难辞其咎。 尤其是,若非他与阿萝同行,后果不堪设想。 川连心下一惊,强定精神,道:“属下失职,当请殿下降罪。只是……” 魏玘道:“只是什么?” 川连滞了片刻,道:“郑三娘子造访,已被家丞引至承运殿内。” “她说,您要的物件,已替您取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黄丝蚁缝合伤口,参考了非洲行军蚁缝合。
第44章 害相思 魏玘闻言, 眉关紧了又松,便折身, 前往承运殿。 川连见状, 也提步跟随。 二人走向承运殿,穿行游廊,与府内仆役擦身而过。 除却免礼,魏玘一语未发。 川连紧随其后, 也收声敛息, 暗自忖度。 他已听魏玘说过遇刺详情, 只觉疑点重重,苦思无解。 离开肃王府时, 魏玘携小厮、行仪仗,自裕门出;阿萝与另一名小厮同乘,自西华门出;二车于巷道交汇, 共易新车, 足以混淆视听,怎会走漏风声? 而且,杀手出身巫族, 不欲夺魏玘性命, 反倒以阿萝为目标,究竟受何人指使? 更奇怪是,肃王在乎阿萝,却并未下令调查此事。 思及此,川连收神, 望向身前人。 只见魏玘从容、冷泰, 身形如剑, 高颀挺拔, 不透半点异常。 川连见状,自觉僭越,正要移走视线。 忽听魏玘道:“有事要问?” 他声音薄淡,口吻笃定——虽为问句,却更像恩准。 川连惊讶,敛神称是,道:“对那巫疆杀手,殿下何不遣宿卫调查?” 魏玘笑了一声,道:“杀手?” 这二字被他摘出,挂在舌尖,竟隐隐透着讥讽。 “让巫王铁卫行刺杀之事,确实屈才。” 话语入耳,宛如雷鸣,撞得川连步伐一跄,神色陡然凝滞。 对于巫王铁卫,他早所耳闻。道是在巫王身侧,豢有一批精兵死士,只听巫王号令,以黑鸟为印,可佩刀剑出入王寨,专行难为之事。 他错愕半晌,才道:“是巫王……要取阿萝娘子性命?” 魏玘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依他之见,巫王为何要杀阿萝,也不难推断。 巫人崇拜蝶母,视祭司为蝶母使者,视王室为蝶母亲子。可阿萝身体力行,打破祭司谶言,如让旁人得知,定会动摇信仰、影响王室统治。 相较于个中内情,他更在意蒙蚩——蒙蚩与杀手同为铁卫,为何行为大相径庭? 魏玘按下心绪,道:“蒙蚩可有消息?” 川连道:“回禀殿下,尚未收到宿卫报讯。但……应当快了。” 魏玘颔首,道:“尽速。” 川连应声称是。 二人前行,穿过两重朱门,逐渐接近承运殿。 正值春末夏初,青翠满目,风光怡人。可魏玘浑然不敢放松,只觉山雨欲来。 在台山脚下,他与阿萝说,他需要时间。 言外之意,既是要容他运作,为阿萝取得身份,让她受他庇护、安然行走;又是要待他找到蒙蚩,将她阿吉带回,全她团圆心愿。 如今,太子还未发难,刺杀之人已至。不论他意欲为何,都刻不容缓。 魏玘心事重重,眸底阴翳丛生。 川连对此有所觉察,却不敢揣测,一时无言。 二人走出游廊,来到承运殿外,只见朱门大开,隐约透出女子纤影。 川连顿时步伐一僵。 魏玘停足,睨向身后人,玩味道:“不进去?” 川连面露难色。 魏玘笑,不再多言,只摆手,放人离开。 …… 承运殿内,日光辉明,分外通透。 魏玘才过朱门,视线迢递,便见一女子捧着果盘,吃得正欢。 女子生得瑞凤眼、月棱眉,注过蝴蝶唇,浓妆艳饰、精心打扮,却半点不对魏玘喜好。在她臂边,伫有一只官皮箱,不知装存何物。 直到魏玘临近,她才搁盘,道:“表兄。” 她一顿,不待人应,又道:“可要我帮你看看那香囊?” 魏玘不答,也并未瞧她,揭开箱盖,只见烁光明明,竟是满满一箱银饰。 他这才道:“不必。” 言罢,他又收声,取出最上层的银镯,低目端详。 郑雁声见状,也不恼,边观察他,边道:“你要的东西,全在这箱子里。” 魏玘嗯了一声,未曾抬头,眸底辉光映染。 阿萝离开后,曾去西市典当物件。彼时,他不便探查,却始终记挂心头。后有台山之行,他约见郑雁声,委托对方代为赎回,以避人耳目。 眼前,银饰如新,似乎时常被人擦拭。 魏玘放下银镯,又转腕,拾起一对耳环,视线逡巡,仔细打量。 正观察时,忽听女声含笑,悠悠传来—— “怎的,惦记上小巫女了?” 魏玘顿腕,掀目看去,只见郑雁声双手抱拢,正施施然看他。 她下颌高抬,对上他眼底寒光,全不露怯,道:“你我是盟友,不必如此戒备。” 此话确实不假。魏玘忌惮郑氏,却需要郑氏力量。而郑雁声地位不高,有心翻身族内。二人合力演戏,对付郑氏族人,私下则公平交易、各谋其事。 魏玘不答,审她半晌,才道:“很明显?” 郑雁声笑道:“不然呢?” 方才,魏玘眸光清煦,眉宇舒展,似是透过银饰、凝定心上人。她与魏玘结识多年,从不曾见他神态如此,只消一眼,便知他深陷情网。 她扬眉,又道:“哪位女子遭你祸害?叫我瞧瞧。” 祸害二字入耳,魏玘的目光透凉如刀。 郑雁声见状,怕他当真动怒,忙道:“别,我不看了。你藏着吧。” 魏玘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殿内,攀谈沉寂,银饰泠泠脆响。 案边,二人相对,一人若有所思,一人专心吃食。 郑雁声闭唇咀嚼,只觉汁水甘甜、唇齿打战。她嗜甜,又拈起樱桃,正要送入口中,却闻到一股苦味——清淡,似是药草,自魏玘处传来。 她放下樱桃,睇他道:“表兄,你病了?” 听见病字,魏玘一滞,不知想到什么,眸光骤然明亮。 他合箱,提上,旋身就走。 郑雁声忙道:“哎,你等等!别急着跑!” 魏玘显荣,自是想走就走,换作平日,她也不会挽留。可这次,她专程造访肃王府,是为追讨债务,眼下债务未平,可不能轻易放了他。 “表兄,川连呢?他去哪儿了?” “你答应过我,若我替你赎回银饰,就让川连陪我几日!” 哪怕抛出川连,魏玘仍未回头,只落下一句—— “晚些。本王还有事要他做。” …… 阿萝睁眼时,晌午将近。 她眨眸,目光朦胧,驻于殿顶平棋,久久凝定。 眼前,环境分外熟悉——她又回到了肃王府,这一次,却不如从前排斥。 身处静寂之中,阿萝想起,昨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变成兔子,被狮子叼走。狮子收起利爪,为她舔毛,令她晕沉、懵懂。 她越是回忆,越是感觉,兔子、狮子变了模样,抽出两道人形。人形相依相偎,娇小的倚靠颀长的,埋向人肩头,在月里酣眠。 阿萝心口发紧,扯被,将自己罩入黑暗。 她知道那两人是谁。可她不知,自己为何尤其在意这事。 去台山前,她看魏玘,常记起送人的襕袍、封闭的高墙、右手的刀伤、池中的锦鲤。自台山归来后,她看魏玘,就记起月光、竹林、剑影、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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