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过去,杜小小恢复不少,可以下地了。 阿萝让真真搀扶小小、就近走动一阵,便给小小喂药、哄人入睡。 待忙完了,她立于车边,暂作歇息。 一时间,阿萝如释重负,却又心生茫然。 杜小小能行动了——这意味着,她与王五该动身了。 她余粮不足,但有银钱傍身,势必要进城补给。届时,孩子们该怎么办? 翼州如今乱作一团,连女童都迫于无奈、拦路打劫。若她进了城,面对不计其数的灾民,如何能保住蒙蚩留下的银饰? 阿萝垂眸思索,苦寻无果,眸光越发黯淡。 正是傍晚,暮风卷过她裙袂、鬓发,摇出一阵细微、轻盈的声响。 忽然,疾语射来:“阿姐,不好了!” 阿萝一惊,循声望去,见武子火急火燎、向她快步跑来。 “出什么事了?” 武子顾不得气喘,忙道:“虎儿、虎儿被人抓着了!” 阿萝道:“你慢些讲,怎么回事?” 武子道:“虎儿说,咱们干粮不够,你净把吃的给我们,半点不给自己留。他就学着杜真真的样子,也去官道打劫,拦下一驾马车,就、就……” 他歇了口气,又道:“就被一紫袍郎君逮住了!” “那郎君又瘦又高,眉毛都结冰了,瞧着跟个活阎王似的,指不定要怎么处置虎儿呢!” 阿萝听完,立时拢起眉尖。 她早该想到的——孩子们心智未熟,见杜真真截道、引了她来,难免以为,这是行之有效的救急办法,恐会竞相模仿。 眼下,王五去附近寻找水源,杜真真、大年又在收集干枝,竟是一个也不在身旁。 她抿唇,又松,道:“武子,你在这儿护着小小。” 武子一愣,很快发觉,她是打算自己去救人。 他跺脚,急忙道:“阿姐,你别自己去,他们人可多了!” “除了车夫,与那阎王郎君,还有两个呢!” “要不这样吧,我先去找找王大郎。虎儿机灵,从前我们踩盘子、闯窑堂,都是他最在行,真落人手里了,凭他的本事,一时半会儿应当也出不了什么事。” 阿萝动唇,正要答他话。 却听人声另另射来,也是少年,振奋又轻快—— “小的们,我把救兵搬回来啦!” 阿萝惊讶,循声望去,便见虎儿昂首阔步,向马车走来。 一道身影正跟随他后方。 那人颀长、瘦削,着了绛紫袍衫,足蹬乌皮靴,步履果决,锐影如刀。 再往上,便是清俊的面庞、精致的五官。 他眸如点漆,又似凌厉的幽潭,弧度上翘,显是双漂亮的凤眼。 阿萝错愕,一时怔在原地。 她记得这双眼,更在梦里、心里,见过他无数次、百千回。 ——是魏玘。 是她熟悉、想念,也是她不愿相见。 作者有话说: [1]引自《证治心传》中的《用药宜精审慎勿疏忽记》。
第63章 入彀中 眸光交错间, 斜阳与晚风同等静默。 魏玘的步伐顿了一瞬,因他错愕、惊异, 从未料想过二人的重逢。 而在一瞬过后, 思眷奔涌如浪,几乎淹没了他。 他和阿萝,近有十日未见——很短,短到他入夜捉影、眠思梦想;也很长, 长到只消一眼, 他已觉察她所有变化。 她颊上有灰, 裙袂蒙尘,乌发也蓬乱, 像只灰扑扑的小雀。 他甚至能看见,她睫上有一点白光。 那是一粒尘沙,细小, 轻渺, 微不足道,会被曾经的他轻易吹去,做他吻她时的见证。 现在, 它重若千钧, 压实、粘附她,令他难撼分毫。 二人的关系已不复从前。 此刻,魏玘望着阿萝,只看见她错愕的神情。 她的眸里有惊喜吗? 这个问题,连阿萝也无法回答。 她的心是烫的, 滚出一股炽烈的热流, 太沸腾、太灼热, 惹她不由自主地退步, 笃的一声,撞上了车舆的外侧。 “咴。”马儿仰首嘶鸣。 鬃毛柔软如梳,扫过背脊,却让阿萝越觉迷蒙。 她说不出自己究竟作何感受。 二人对视时,小少年们的攀谈仍在继续—— 武子道:“虎儿,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虎儿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我不光好好的,还找了人来帮咱们呢。” “这位可是当今肃王殿下!他一听说我的……”虎儿轻咳一声,“难处,就大人有大量,要帮咱们渡过难关呢!” 言罢,他向阿萝摆手,又回看魏玘,道:“肃王殿下,这位便是……” ——声音戛然而止。 欲出的话语,被虎儿硬生生卡在喉里。 他自幼走街串巷、察言观色,很快发现,魏玘与阿萝之间氛围怪异。 像什么呢?像铁匠铺子里的铁砧。 二人对望彼此,没有更多动作,如锤炼那般简单,只一下、又一下地锻打,每一下却都是滚热的,火星迸裂、飞溅,分外焦灼。 虎儿眨着眼睛,顾盼二人,道:“你俩认识吗?” 回应声几乎同时响起—— “不认识。” “认识。” 同一个问题,答案大相径庭。 二人的背脊俱是一颤,交织的目光顷刻分离。 之后,便是良久、悄寂的缄默。小少年们暗自对视,一时也略显窘迫。 “武子啊!”虎儿先声道。 “咱俩去寻王大郎,还有真真、大年他们吧。” 武子如梦初醒,忙道:“对,差点儿把他们给忘了。肃王殿下、阿姐,你们且等一等。” 说着,两人脚底抹油,很快消失踪迹。 一时间,车边重归于寂。 颀影与纤影相对,无声默立,经迟暮勾勒,泛着或黯淡、或内敛的金光。 暮风灌鼓,夹着女童轻浅的呼吸,游走二人周身。 谁也没有开口。 该说什么呢?未曾打过腹稿。 今日的重逢实属意外,不在任何一人的规划之中。 尤其是阿萝。 她以为,魏玘与她不会再见,既因她存心躲避,又因往事盘根错节。 而在当下,她再度面对魏玘,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看她,像从前那般,用一双幽邃、漂亮的凤眼,对她目不转睛。 她只得别开杏眸,眺往远方,回避与他的对视。 可逃过对视,她仍躲不开他视线,被他紧密、深沉地粘着,夹有千情万绪。 “本王听虎儿说了。”魏玘道。 阿萝垂首,没有接话,盯着足尖的泥尘。 魏玘也沉默。他静了片刻,才道:“你为何会来翼州?” 阿萝道:“我有事要做。” 魏玘勾唇,不再追问,轻轻笑了一声。 笑过后,他环臂,偏首,眼风掠扫而过,递向通红的垂阳。 如他所料。阿萝不会透露内情。 他很想告诉她,他不会再漠视她意志,不会再打乱她安排,更不会再强加她任何。 但他一字也说不出口,如骨鲠在喉。 魏玘知道,阿萝有意躲他。 她走得太决绝,不容他辩解、悔改,甚至留下他赠予、隐瞒她去处。若非机缘巧合,他甚至不知道,二人此生能否再会。 只是,就算再会,他又能如何? 在外人面前,她佯装同他不识,似要抹除他们共度的曾经。 他始终记得,她说,他们不能再继续了。 既如此,他所有斩不断的情意,纵然只展露一点,于她而言,会否是困扰和枷锁? 魏玘不知答案,也不敢探寻。 他已经被她讨厌了,不必再引起她更多不快。 突兀地,阿萝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你只与三人同行吗?” 魏玘一怔,很快回神,移目望她,眼中漾起浮光。 阿萝的气息也滞了半拍。 她于不经意间发问,直至字句脱口,才觉出她话里似有关切。 或许,她的确是在关心魏玘——她清楚他处境,知他身旁虎狼环伺,才会认为随行之人太少,难在他遇险时护他周全。 可这不是她该挂虑的。 趁人还未回应,阿萝添道:“还请殿下不要误会。” “我不是在担心殿下。” 话音刚落,魏玘神色微僵,眸间惊喜昙昙一现,极明了地败落下去。 阿萝看在眼里,抿起唇,又道:“如殿下已听虎儿说过,应当知晓,此处共有五名孩子,其中一名风寒未愈,需要格外照料……” 她越说,声音越颤。字句分明属实,却如刀似剑,割得她唇舌作痛。 魏玘并未作答,敛眸低目,不再容人辨读。 半晌,才听他道:“不必担心。” 他口吻寻常,若无其事:“杜松和川连都在。你信不过旁人,总归信得过他们。” “笃笃。”足音远远,自后传来。 ——是孩子们和王五。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收拾东西吧。” 他旋身,落下一道冷肃的背影,率先离去,逐渐拉远距离。 “去翼州城。” …… 阿萝稍作整顿,领着孩子们,与魏玘等人汇合。 她原以为,魏玘的马车十分豪华,见时才发现,它俭朴、素洁,比从前清简许多,但相较于王五的马车,还是更宽敞、雅致。 此外,车后还拴着三匹好马,可做骑乘,也可备用拉车。 孩子们正是天真的年纪,少识王室威仪,甫一汇合,便围在马车左右,嬉笑玩耍。 少年人在车边闹腾,青年人在另一头攀谈。 再见阿萝时,杜松、川连神态各异——杜松又惊又喜,与她嘘寒问暖、交换信息;川连有羞有愧,自觉亏欠她太多。 阿萝待两人并无不同。她只生魏玘的气,不会牵连旁人。 至于王五,行程至此落幕,自阿萝处领了报酬,又寻川连添了补给,与众人依依惜别。 唯独魏玘一人,孤身立于远处,徒留背影萧疏,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喧嚣声平息下来,便是启程之时。 魏玘将车舆让给阿萝和孩子们,遣杜松随乘照料,又唤来川连、附耳吩咐几句,见对方策马离开,才翻身上马,命车夫出发。 马车内,气氛轻松愉快。 孩子们活泼,杜松也尚是少年,双方很快打成一片,连病恙缠身的杜小小都很欣喜。 阿萝听几人七嘴八舌,也莞尔,露出笑靥。 无论如何,她信任魏玘的为人和能力,想孩子们受他庇护、照顾,总归是好的去处,不必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她仰颈,靠往车舆,稍稍松懈精神,散开紧绷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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