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立于门边,举目眺望,只见山上灯火繁盛、生活照旧,而山下幽光黯淡、十室九空,不禁鼻腔一酸,心里越发哀切。 莫名地,她想起白日所见的灾民。 他们受人阻拦,仍要扑往魏玘的马车,口中叫嚷,声音喧哗。 那时候,她听不清楚,不知他们在喊些什么;此刻想来,大抵是求救的话语,盼那奉旨而来的肃王,能给受灾之人辟出一条生路。 眼下,魏玘身在何处? 阿萝不清楚。她只知,他抛开无助的孩子,转身离去。 但她依然相信,他另有缘由。 她曾与他共度朝夕,见识他胸怀,聆听他抱负,更亲眼看见——台山脚下,鹤氅纷飞,为给肃王送行,百余件青衫浸染晚霞。 阿萝低眸,垂下睫帘,遮住微泛的泪光。 她好像有些想他了。 可她不该想他。 “笃笃笃!” 刹那间,凌乱的靴音猝然奔来。 阿萝回过神,抬眸往去,瞧见一名兵卒,受另一将领跟随,匆匆跑向都尉府。 仔细看,兵卒似乎负着什么人,已不省人事,只垂下一条手臂,裹在白布衫子里,随步伐胡乱晃着,被鲜血染红大半。 距离快速拉近,腥气扑面而来,昏死之人的面孔也越发清晰。 ——不是梁都尉,又是谁? 三人罔顾阿萝,直奔府内,留下两道背影。 阿萝瞧见,梁都尉背后皮开肉绽、不见完肤,手腕当即一颤,险些摔落提灯。 她追去,听得众人沸腾、乱作一团—— “李掌事,快打水!” “窦三,去叫丁军医来!” 那兵卒才放人入榻,气也不及喘,应道:“丁、丁家……受水……” “我来吧!”阿萝道。 她咬唇,迎上众人目光,道:“我会医术。我来医治都尉。” 不待人回应,阿萝凝定心神,依照所学医术,旋即指点起屋内仆从。 众人将信将疑,却也别无办法,只得依言而行,直到创清过面、为梁都尉涂上敷药,听他气息愈发平稳,才终于放下心来。 “多谢小娘子。”将领道。 他是梁世忠的副将,知晓阿萝借宿都尉府中,却不知她懂医术。 阿萝摇头,只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抿唇,拂去额间汗珠,又道:“梁都尉出了什么事,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 那等伤势,她只在书里见过——细长,成条,表皮迸开,肉翻血涌,在背上纵横十数道,显是抽打所致,且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副将皱眉,欲言又止。 兵卒愤愤接道:“都尉迎接肃王不及时,被肃王赏了鞭刑!” “不可能!”阿萝不假思索。 梁都尉是好人,怎会受魏玘鞭打?况且,魏玘从不曾以如此理由,对人大动刑罚。 听她辩驳,副将沉了脸色,道:“小娘子何出此言?都尉受刑时,某与窦三就在现场,亲眼看见肃王手起鞭落。” “还有郑太守!”兵卒又道,“他巴不得咱们都尉受刑,在边上哈哈大笑!” 阿萝一怔,自知失言,道:“对不住。我不是怀疑你们。” “我、我只是……” 她只是无法相信,更不敢相信,魏玘会是这等模样。 “阿姐。”虎儿的声音忽然冒出。 他不知何时回了府,猫在众人身后,又道:“你别想了。” “我知道你们……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但你晓不晓得,那在翼州城里胡作非为的郑太守,是肃王的从舅?” 此话出口,宛如平地惊雷,引得众人左右顾盼,先看阿萝,再看虎儿。 阿萝顾不上众人视线,忙道:“虎儿,你怎会知晓?” 虎儿一拍胸脯:“我听见了啊!” “他在半道上扔了我们,我气不过,便跟着他,摸进肃王传舍[2],躲在树上打盹儿。谁知醒来时,天都黑了,正好看见郑太守来。” “他俩一口从舅、一口贤甥,叫得可熟了。” “郑太守见了肃王,连礼都没行完,就被肃王亲手搀了起来。他俩边进去,边还嫌城里刁民又脏又多,找不到能下脚的地方。” 阿萝听着,双唇抿了又松,默了须臾,才道:“还有呢?” 副将、兵卒听她追问,不禁对视,面露错愕。 议论王室,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虎儿如此,且能用年少无知来解释。而阿萝如此,则必是与肃王有所渊源了。 便听阿萝与虎儿径自又道—— “没了。他俩入屋,我就回了。” “我知晓了,多谢你。请问肃王传舍在何处?” “出了都尉府,顺着往前,走上五六十步,再过拐口,便是那最光鲜的一间。” “等等,阿姐,你难道想……诶、诶!” 话未说完,紫影仓促一闪,往府外夺门而出。 只余屋内众人,相视无言。 …… 传舍内,推杯换盏,已酒过三巡。 魏玘慵懒,倚靠背后木椅,双腿笔直、修长,架上案沿,靴尖高翘。 于他足前不远,尽是残羹冷炙,如箸头春、水盆羊肉、金乳酥、丁香淋脍[3]等,极尽奢靡,却是样样精致、样样只动四五筷。 更有六坛美酒,悉数开封,多半见了底。 郑博稽与魏玘相对而坐,大腹便便,酡红满面,俨然酒足饭饱。 他举杯,曳声道:“贤甥——” 后话未出,只听啪嗒一声,酒液晃洒许多,仍不扰他雅兴。 “从舅与你相见恨晚……再、再饮一杯!” 魏玘笑意散漫,也举杯,却道:“来日方长。从舅身子不好,不该再喝了。” “咣!”酒盏碰击。 郑博稽饮了酒,又道:“最后一杯!” “这、这梁世忠不识好歹,竟还瞒着本、本官……将水灾上报朝廷,扰人仕途!还、还好有贤甥主持公道,我、我心里高兴……” 魏玘勾唇,道:“从舅照料我许多,我自当有所回报,不敢忘恩负义。” “况且,母亲对从舅也很是记挂。” 郑博稽嗯了一声,缓缓点头,目光涣散、迷蒙。 “好贤甥、好贤甥。”他连唤两声。 “你既来了翼州,且记住,从舅方才所说,俱是实践过的、能发财的妙计……常平仓也好,义仓也罢,你聪颖,手脚做干净些。” “米、米行钱氏,有从舅引荐,只管放心……” 郑博稽说着,身躯一斜,险些扑在案间,话语也含糊起来,说灾民、脏臭、卑贱云云。 魏玘不应,只笑,眸里火色泛凉。 他起身去搀,将人自桌前拎起,道:“我送从舅回去。” 郑博稽迷瞪着,似也觉时辰晚了,点点头。 二人同行,一者如松枝挺拔,一者如烂泥缠墙,步速迟缓,走向木门处。 眼看将要离开,魏玘忽道:“对了。” “我听闻,翼州刁民不知好歹,屡次往衙门聚众闹事,幸得从舅管教有方。不知从舅用了什么法子,可否指教一二?” 郑博稽脑袋一晃,笑起来,道:“好说,好说。” “翼州靠山,虫蚁众多。抓那闹事几人,全身埋在土里,只露出一个头来,再往他脸上涂抹蜂蜜,不出半个时辰,他就再也不敢胡来了。” 魏玘颔首,若有所思。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门前、推开木门。 “吱呀。” 院落沾满月色,霎时映入眼帘,泛着清透的泓光。 魏玘的步伐倏而一顿。 他目力极佳,自然发觉,恰于门外廊下,一道纤影亭亭而立,紫裙灌风、飘扬。 阿萝凝望着他,眸里微光明灭。 这间传舍,不比谨德、大成等殿,木壁更薄——依她所在位置,约是能将屋里对话,尽数听个明白,一字也不落下。 魏玘低声道:“你怎会在此?” “川连放我进的。”阿萝道,“你别怪他,是我非要闯。” 魏玘不语,收回目光。 郑博稽还在场,耳边、脑内混如浆糊,只隐约听出一女声,似在与魏玘攀谈。 “作、作什么?”他困惑道。 魏玘收臂,搀郑博稽,只道:“无事。从舅请。” 从舅二字落地,阿萝眉黛微颦。 她启唇,不待两人再动,先道:“是你将梁都尉打成那样?” 魏玘闻言,眉关紧拧。 “是。” 他掀目,看向阿萝,眼风冷锐如刀:“他轻慢本王、冲撞太守,不该打吗?” 阿萝身子一颤,不再言语。 魏玘不顾她,扶稳郑博稽,往大门走去。 擦身而过的那刻,忽听阿萝再度开口:“魏玘。” 她的声音在颤,凝着轻细的呜咽,被她竭力收敛,仍难以抑制,清晰地抵达魏玘耳畔。 “你为何……变成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1]引自元•佚名《赚蒯通》。 [2]传舍,本意是旅社,本文就用来代指肃王在翼州城的暂居地。不过魏狗很快就会搬走了,大家不记也不要紧。 [3]部分菜肴参考烧尾宴,其余来源于百度加各种资料~ 最近三次工作超级忙+我手速慢,更新时间有点不稳定,我会努力尽量日更的,最慢不会超过隔日,不会坑,不会水文,更不会砍纲完结,谢谢宝宝们喜欢。
第65章 险中求 无人答话。回应如雁渺鱼沉。 在阿萝身侧, 魏玘脊骨颀立,步伐微顿, 似要与她背道而驰。 隔着泪, 她望向他,只见他眉峰有雪、眼底结霜。 月色如河,将庭院分割,划出分明的两路, 一路归于凝水的杏眼, 另一路纳入凌厉的眉峰。 杳冥的枯寂漫延着。 三人之间, 除却气息与蝉鸣,不存丝毫音声。 饶是郑博稽酩酊如泥, 也隐约发觉,自己的存在多少不合时宜。 他晃身,推开魏玘的搀扶, 笑道:“贤甥, 佳、佳人寻你叙旧,我不好……误你美事,便先回了。你从舅没、没喝醉, 能走动。” 言罢, 垂影沉沉一斜,向门外踉跄挪去。 郑博稽醉得厉害,行路迟缓,拉出的足音也是重的,像一声又一声的慢鼓。 待这鼓声熄了, 阿萝旋身, 与魏玘相对而立。 她抬眸, 泪光摇曳, 撞进他漆乌的凤眸,道:“你为何不说话?” 魏玘沉眉,眼里余温未回。 他缄默须臾,才动唇,道:“我们已经结束了。” 阿萝的睫羽溘然一颤。 魏玘的后话紧随而来,杂入冷风,迸射寒光。 “既如此,我变成什么模样,与你何干?” 不待她回应,他又放软唇舌,磨平锋芒,露出一点央切的试探,好似冰川浮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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