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流淌,拂开薄帘,惹阿萝侧目看去。 车外,夜色倾覆,有小灯摇曳窗边,烛火憧憧,照出魏玘专注、平静的侧颜。 阿萝一怔,心口像压着石头,滋味难以言状。 她转开目光,索性合眸,不再去想。这些时日,为了照看孩子们,她强打精神,几乎没睡过整觉,是该好好休息了。 这一夜,极罕见地,安稳无梦。 …… 次日,阿萝是被吵醒的。 睁眼时,杜松已不见踪影。孩子们大多在睡,只有虎儿清醒,正低着头、玩弄手里的草芥。 那喧闹声来自车外,听上去,像错杂、纷乱的叫喊。 阿萝挪身,掀起车帘,打量外界。 只见人群泱泱,各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集结于道路两旁,与马车相隔不远,被胥吏们横臂拦着,似乎随时能冲破重围。 他们嚷着什么,却因人太多,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人群后,屋宅、街道被洪水摧了大半,部分完好,部分缺失,部分只留躯壳。 阿萝心下一惊,忙收手,撤回马车中。 显然,马车已驶入翼州城。可这道路太过平坦,不像灾城,倒像受人刻意清理。 “阿姐,别担心。”虎儿小声道。 他知阿萝受惊,便安慰道:“肃王殿下与我说了,要帮咱们平头百姓做主。我们不会有危险、不会再挨饿,其余人也不会。” 阿萝一时说不出话,只抿唇,点了点头。 杜松告诉过她,魏玘此行,是领了大越皇帝的旨意,特来救助灾民。他的车驾也并非只有三人,还有不少典军、官吏,随后就会抵达。 她知晓魏玘的本事,对此不存疑虑,信他能不负众望、救人于水火之中。 马车悠悠,驶过长路,将灾民渐渐抛远。 车内众人身躯一仰,便是转过路口、驶上一条爬山的窄路。 杜松昨日提过,翼州城是山城,傍青岩山而建,城内地势高低不平,平民百姓多居于山下,达官贵人多居于山上。 肃王乃大越皇子,自然比达官贵人更加显荣。 如此看,一帮孤幼与一名巫疆女子,能往山上去,也是沾了肃王的光。 谁知,上山不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咚!咚!” 有人在外拍打车舆。 阿萝掀帘,见是一胥吏模样的男子,还未发问,便听对方呵道—— “下车!这上头可不是你们该去的。” 虎儿连忙探出半身,道:“这位贵人,莫急!我们与肃王殿下是一道的!” 胥吏闻言,怒斥道:“放肆!” “肃王殿下是什么身份,你们又是什么身份?” 他一挥手,又道:“速速下车离去!惊扰殿下的马匹,饶不了你们!” 阿萝颦眉,不知事态为何会发展如此。 按说魏玘骑马在前,众人随行在后,本不该出现这等境况。 尚不容她细想,便听虎儿又道:“贵人,您误会了,我们真和肃王殿下一道!” 阿萝掀着帘,看见胥吏皱起眉头,望向前方。 视线所及,先是一道森严的人墙。而在人墙之后,魏玘坐于马上,容姿凛冽,如鹤立鸡群。 目光交汇之间,阿萝发觉他眸里有雪,却不明缘由。 “贵人,您看!”虎儿喜道。 “这殿下不就在前头嘛,您要不信,就问问呗!” 话音刚落,前方马儿嘶鸣一声。 ——竟是魏玘一夹马腹,策马离开,将众人抛之身后,连半句解释都不曾留下。 阿萝惊愕万分,虎儿也愣在原地。 还未回神,便听胥吏冷笑道:“瞧见了?还不快滚!” 虎儿急了,正要再辨,被阿萝竖指阻止。 “虎儿。”她神情紧绷,轻声道,“叫大家醒一醒,都下车,我们再寻去处。” 言罢,她率先下车,接应孩子们。 孩子们睡眼惺忪,神智尚且不清,下车的动作很是温吞。 胥吏不耐道:“真够磨蹭的。” 他目光游走,上下打量孩子们,又嘀咕道:“一帮刁民,脏兮兮的,还想往山上去,可别污了这块风水宝地。” 阿萝忍无可忍,眸里燃火,怒瞪胥吏。 胥吏见状,牙根一咬,道:“眼睛还挺硬。我今日非惩治你不可!” 他抬臂,正要向阿萝发难,却听沉声掷来—— “荒唐!” 只见一魁梧、黝黑的中年男子,身着军衣,腰别佩刀,怒容满面,快步来到马车边。 “光天化日之下,何容你为非作歹!” 胥吏看见他,浑身一激,双腿打着弯,声音也发颤:“梁、梁都尉,您、您怎得……没去迎接肃王殿下?” 梁都尉脸色阴沉,一语未发。 胥吏愈发惊恐,胡乱行了礼,落荒而逃。 阿萝目睹此间所有,来不及道谢,先觉裙袂一坠,被谁拽了一下。 杜真真眨着眼,小声道:“阿姐,这便是我与你说的那人——那位黑黑、高高的都尉。” 作者有话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魏狗有隐情,先骂再说!官职是大杂烩+架空编的,宝宝们不要考据哈。
第64章 嗅石饴 经此提醒, 阿萝很快有了印象。 正是这位梁都尉,在洪涝过后, 散布家财、接济灾民, 有别于太守所为。当下,孩子们受胥吏刁难,也是他挺身而出。 杜松说,在翼州, 戍有一支燕南军, 受都尉统领, 驻守青岩山上。 想来面前之人,应是这燕南军的将领。 阿萝挽裙, 周正一礼,道:“多谢您,梁都尉。” 梁都尉道:“小娘子不必多礼。” “护百姓平安, 系本将职责。定不允恶吏仗势欺人。” 他转目, 眼风横扫,看清孩童样貌,惊喜道:“竟然是你们这些小家伙!” 听见这话, 孩子们面面相觑。 梁都尉见状, 抱拳道:“本将唐突了。” “洪水退后,这些孩子在街头跑动,引起本将注意。只惜当时,本将有军务在身,无法施以援手, 回头再寻, 已不见人影。” 他一顿, 又与阿萝道:“这位小娘子, 你在何处找到了他们?” 阿萝如实道:“在翼州城外。” “我正好经过,委实放心不下,便与他们一起行动。” 恰逢杜小小下车,她扬臂,牵住女孩小手,将其引至身畔。 阿莱正藏袖间,辨出她动作,往身后一游,与二人避开。 阿萝又道:“请问梁都尉,城里可还有如常经营、容人暂居的旅舍?这孩子病了,其他孩子也累了,不能再饿肚子、睡在外头了……” 她越说,声音越轻,及末了,已如残烛微缈。 对问题的答案,她没有半分底气。 方才沿途,她亲身目睹,街道残败,房屋破碎,泥水遍地,洼塘凝聚,尽是断壁残垣。所有景象无不表明,翼州城已遍体鳞伤。 先前,有魏玘相助,她尚且心安。而今,魏玘策马离去,几乎碾碎了她的希望。 她只能求助于面前的武将,奉上微薄、渺小、但分外诚挚的心意。 “您放心,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只要能为孩子们寻个住处,哪怕贵些,也不要紧。” 受她如此央求,梁都尉不禁扬眉,摩挲下颌,道:“殿下果真说得不错。” 这一句话近乎低喃,转瞬在风里消散。 阿萝没能听清,道:“梁都尉,您方才说什么?” “无事。”梁都尉摇头道,“娘子仁善,着实令本将佩服。” 他斜身,抬起长臂,指向前方不远处。 阿萝顺势望去,见是一间白壁丹楹、瓦色青黑的廊院,便听梁都尉又道—— “那是本将的都尉府,不曾遭遇水害。本将平日居于前院,后院长期闲置,正有收容灾民之意。诸位若不嫌弃,不妨暂居于此。” 阿萝听罢,无心多添叨扰,刚要谢绝,不料欢呼先起。 “好!”“好耶!” “咱们有屋住、有饭吃啦!” 孩子们十分兴奋,互相击掌,流露憧憬之色。 见此情景,阿萝不忍再惹人失望,只得道:“多谢梁都尉收留。” 她忖了须臾,又道:“我懂医术,也有钱,会报答您的。至于翼州灾情,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您也尽管告诉我。” “小娘子有心了。”梁都尉道。 “洪涝当前,匹夫有责,不分你我。遑论本将食君之禄,更要忠君之事[1]。” 他侧身,作引路状,道:“诸位请吧。” …… 众人跟随梁都尉,一路往山上去。 如杜松所言,山道两旁,坐落着不少宅院,未受洪水波及,传出欢声笑语。而在山下,却是尺椽片瓦、百孔千疮,对比格外鲜明。 不少胥吏逡巡道中,本欲驱赶阿萝等人,因梁都尉在场,只得作罢。 顷刻后,众人抵达都尉府。 府内分为前后两院,以围墙相隔,受月洞门连通,均可自由出入都尉府。粗看去,后院设有不少厢房,足够容阿萝一行人居住。 梁都尉引众人看过内外,对仆从作好吩咐,就先行离去。 临行前,他将阿萝招至角落,一语道破她巫族身份,告诫她小心行事。 翼州位于越巫边陲,翼州城也是巫人入越的必经之地,常可见巫人出入。城中越人视此事为烦扰,对巫族愈生恶感,两族冲突频发。 如今正逢灾荒,城内巫人多已返回巫疆,只余阿萝一人,如不谨言慎行,恐为众矢之的。 此外,他还强调,后院陈设凌乱、脏污,可稍作清扫,以表酬谢。 阿萝听进建议,更知他后话并不较真,只是怕她过意不去。 可对方既然开口,她自要应承,放下行囊后,便向仆役借来洒扫用具,清扫后院。 因着人多,阿莱游离,找了个安生地界,休憩打盹。 孩子们本在争抢住处,看阿萝左右奔走,也收敛脾性,主动拾起笤帚、打来净水,帮衬她一并劳动,忙得热火朝天。 当然,孩子终归是孩子,扫着扫着,就按捺不住,打闹起来。 阿萝也不恼,乐见此情此景,一壁旁观,一壁忙碌,几日的疲惫都被冲淡不少。 唯独虎儿不见踪影。众人想他调皮,不甚在意。 …… 待清扫完毕,已近酉时。 阿莱未醒。有仆从奉来饭菜,请众人用膳。孩子们不从,受阿萝呼唤,才乖乖坐往桌前。 这似是阿萝生来的天赋——与孩童,或与动物,都分外亲近。 她自己倒是不饿,遂净了手,自仆役处接过提灯,穿过月洞门,来到都尉府前。 晚风徜徉,拂往身侧,吹得人尤其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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