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你仍在意我?” 话音落地,阿萝浑身紧绷,僵凝原处。 她能感觉到,魏玘的目光紧粘着她,忽聚成沉烈的一掌,扇在她脸上。 ——他没有说错。她还在意他。 她在意他,仍想他热忱、伟岸,心贯白日,存千里之志。纵他谬错许多,她也信他才干,知他披冷硬为衣,内里襟怀若海。 曾经的他那般耀眼,像剔透的琥珀,惹她久久注目、心旌摇曳。 那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是以今夜,她来到这里,给他解释的机会,而非妄自臆断。 她想知道,他有什么计划、什么打算。若他在为这城里人做更多事,她愿意听从,理当配合,也需要答案。 可他推开了她,一次又一次。 她只得一次又一次退让——在山路上被他抛下,她没有生气;闻他鞭打都尉,她拒绝相信;听他与作恶的太守攀谈,她依然向他发问。 但他始终没有回答。 或许,正因她僭越,他才闭口不答。 是她亲口说,他们不能再继续。所以,她不该问,不该越过二人的关系。 阿萝攥紧十指,月牙的深痕嵌入掌心。 她哽咽着,无法发声,眸里的泪色翕合一下,转身就走。 “簌簌——” 顷刻之间,晚风奔流。 阿萝纤腕一烫,被如鹰的指掌牢牢扣锁。 力道袭来,她被拽往身后,不过眨眼,已跌入温热的怀抱。 她的腰肢被揽住,鬓发被摩挲。沉炽的气息勾过她耳尖,仍能激起她颤栗、熨帖她心房。 魏玘抱她,比往日更紧、更烈。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下颌生了短茬,不知何时萌出,刮过她细嫩的颈侧。 好疼。从前他抱她,不会有这样疼。 阿萝挣扎着:“放开我!” 她像受困的小兽,张牙舞爪,每次动弹却都了无气力。 这太奇怪了。她不明白。 ——他已将她推得很远,为何偏在此刻留下她? 可是,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她推开他、逃离他,偏在此刻靠近他、为他的推阻而难过。 自分别之后,她与他总像这样,相互纠缠,彼此折磨,寄生于对方的骨血,谁也无法割舍。 面对阿萝的挣扎,魏玘的力道不曾松懈。 他愈深地拥她,话语仿佛呢喃,飘落她耳畔:“我错了。” ——好重的三个字。 阿萝双肩一颤,逐渐平息了挣扎。 她抿唇,将啜泣收进喉头,泪水却难以止住,往颊下淌落。 “为什么?”她道。 “你……在为什么而道歉?” 魏玘埋首,鼻尖蹭着她,气息聚在她肩胛。 他静了半晌,才道:“所有。” “你看见的、你听见的、你经历的……所有。” 阿萝没有答话,气息也默入风中。 魏玘感觉到,她仍在颤抖,好像今夜的月光太沉地压她,而她承不住此等重量。 可哪有什么月光?她的背上分明只有他的怀抱。 莫名地,魏玘也无话可说。 在良久的静默里,他在心底喟叹一声,松开了搂她的臂膀。 他道:“再看我一次吧。” “明日午时,城南空场,再来看我一次。” 他看见阿萝转身,本想去吻她,却没有动作,只将心绪藏入央求。 “就一次,好吗?” …… 阿萝终归还是去了。 许是因她需要解释,又或是因她确实还有牵挂。至少,她要知道,他究竟想让她看些什么。 为防惊扰百姓,她不携阿莱,留下伙伴,替她守护银饰。 倒是梁世忠,罔顾伤势,非要与她同行。她推辞不过,只好顺了他的意思。 临近午时,二人前往城南空场。 这片空场地势稍高,未受水害,泥土尚且松软,中心有小丘堆垒。 阿萝远远瞧见,诸多百姓围聚场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约是早知今日行程、提前赶来。周边还有燕南军持钺值守,维持秩序。 她与梁都尉来得太晚,只得站在外围。 幸好,恰有一方扁石,将她抬高,得以看清场内的动向。 因着人多,场内格外喧嚣。无数张嘴窃窃私语,汇成鼎沸的声响,乌泱泱闹作一团。 阿萝听得耳疼,索性微散心神,打量内里。 她发现,中心小丘之前,落有五只深坑,或瘦长、或矮胖,不知有什么用处。 阿萝侧首,正想问梁都尉,却听铜锣敲响—— “咣!咣!” 得此讯号,场内众人霎时鸦雀无声。 很快,一条道路被让出。 修长的身影穿过人群,受三两官吏跟随,向小丘走去。 几与他动身同时,百姓齐齐跪拜。 “参见肃王殿下——” 阿萝一怔,也学着百姓模样,向下跪拜过去。 魏玘道:“不必多礼。” 他身披玄金蟒袍,独立高处,形仪如松,眉宇锐意冷冽。 百姓们规规矩矩地起了身,皆被他威仪锁住喉头,只仰望高处之人,不敢再有交流。 魏玘眼风逡巡,掠过众人,精准捕捉阿萝。 在二人对视的一刹,他眸光泛柔,转瞬分离,又迸出如冰的寒戾。 他道:“本王乃大越二皇子。” “系受今上旨意,领救恤之职,为赈济而来。” 魏玘的声量并不高,但恰如其分,掷往场中,更胜磐石沉稳,足令众人听得明晰。 “翼州地域广袤,以山川为屏,坐落乡邑无数,乃万千百姓之安身所在。如遇涝害,合该戮力齐心、救困扶危、患难相恤。” “可本王抵达翼州城,方才知晓,此处境况大有不同。” 魏玘垂首,俯瞰面前人,将一枚枚褴褛、嶙峋的身影纳入眼底。 阿萝与他遥遥相隔,仍能清晰地觉察,他凤眸履冰,分明裂开一隙,内里有哀恸涌流。 可他的口吻依然沉着,冷肃如初,不露任何异常—— “翼州境内,生灵涂炭。为官者倚势挟权,玩忽职守;为民者饥肠辘辘,如蹈水火。本王亲眼所见,只觉卧不安席、如坐针毡。” 他一顿,又道:“故而今日,本王将诸位召集于此,决心给诸位一个交代。” “其一,是要严惩恶吏。” 魏玘言罢,长指一叩,便听足音凌乱,于外围掀起。 只见五人排成一列,受绳索捆缚,口中塞有棉团,被官兵押至小丘之前。 瞧清这五人面孔,百姓霎时沸反盈天。 “是郑博稽那狗官!” “还有刘典使、张主簿他们!” “这是要做什么?” 阿萝也惊讶,转眸扫往魏玘,却见他眉峰不动、尽淬冷光。 再往下看,便是那五只黝黑的深坑。 她隐约辨出他意图,越发错愕,不禁按住双唇,与身旁的梁都尉对视一眼。 魏玘沉声又起,铿锵有力,宛如宣判—— “今已查实,翼州太守郑博稽,伙同典使刘氏、主簿张氏等人,侵夺义仓,中饱私囊,更于洪涝过后瞒灾不报,甚至勾结米商、哄抬粮价。” “尤是郑博稽,非但不恤人疾苦,还以酷刑威逼,禁止百姓诉灾。” “有此恶吏,实乃民生之痛、朝纲之耻!” 魏玘负手而立,俯瞰坑前五人,眸里燃火如剑,字句卧风眠雪。 “今时今日,本王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凡于我大越境内,再有官员仗势欺人,本王势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对其百倍讨偿!” 话音刚落,官吏上前,将五人推入坑里,便铲起沙土,埋向五人。 五人拼命挣扎,却毫无作用,渐被沙土填实周身,植入地面,只露出一个头来,又被官吏强行按住,抹上一层厚厚的石饴。 蜂蜜清甜,引来密麻虫蚁,朝五人爬行而去。 眼看恶人惊恐失色,百姓喧嚣鼎沸,无不振臂喝彩、拍手称快。 欢呼声中,杂有梁都尉话语。 “这便是殿下的计谋。” 趁行刑时,他将所知和盘托出,与阿萝道明原委—— 早在收获密信时,魏玘就发觉,翼州灾情本该由太守反馈,上奏人却是都尉梁世忠。依此看,翼州定然恶吏横行、不容乐观。 后来,他才自郑昭仪处获悉,翼州太守乃淮南郑氏博稽。 郑昭仪以叙旧之名,行胁迫之实,暗示他压下灾情,保郑博稽仕途安泰。 可事关黎民,岂容儿戏? 所以,魏玘来到翼州,先于胥吏瞩目下,冷落阿萝与孩子们,借此麻痹郑博稽眼线;又事先联络都尉,上演苦肉计,讨郑博稽欢心。 待取得郑博稽信任,他再以美酒相迎,将人灌得五迷三道,套取罪证。 一切计出万全,方有此刻情景。 阿萝听过梁都尉阐释,只觉魏玘算无遗策,远在上京帷幄之中,已决胜于翼州千里之外。 正思量间,忽见魏玘长臂一抬。 百姓得此示意,渐又安静下来,便听他再开口道—— “其二,是劾本王失察。” 魏玘敛神,收拢一身锐气,目光似水温纯,蕴有歉疚万千。 “我身为王室,当听天下疾苦、为生民立命,若早能觉察,定不令诸位受害至深。翼州局面如此,我难辞其咎、无可推脱。” 他一顿,只手撩袍,面向人海,弯曲两膝,郑重行下跪礼。 “特此……向诸位引咎责躬。” 百姓见状,无不瞠目结舌、滞怔原地。窃窃私语又如雷动,灌满整座场内。 魏玘置议论于不顾,低垂头颈,又道:“翼州受灾,今上闻而悯之,我奉旨前来,定会贩济镯免,与诸位共渡难关。” “无论如何,请诸位再信我一次。” 他字句诚恳,脊骨弯折,将姿态放得极低,与庶民无异。 阿萝看在眼里,虽对尊卑一知半解,但也读出他谦卑,莫名鼻腔发酸。 此刻,她无比确信——他仍是倨傲的雄狮,锋镝锐不可当,身怀乾坤山河,不曾改变分毫。 百姓未尝受过礼遇,不禁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忽听咚的一声,有鹤发老翁率先跪下,便见众人如梦初醒,跪倒茫茫一片。 那老翁乃翼州城乡贤,德高望重,为众人表率。 他开口道:“肃王殿下,水旱之沴、恶吏之害,非因殿下而起,不该苛责殿下。今上牵挂我等草民,又有殿下贤明如此,想必家乡也重建有日。” “若殿下不起,我等亦长跪不起,随殿下甘苦与共。” 魏玘一怔,适才起身,走下丘坡,绕开那受刑五人,将老翁搀扶起来。 “便依先生。”他道,“万不敢辱诸位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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