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看他,眼波如水,清凌凌地曳动,映出他的倒影。 她道:“再之后,我去了台山书院。” “我自山长处,听说书院的历史,知晓了你与周王傅正在做的事。” 她一顿,唇角微翘,凝着小巧的梨涡:“你也好,周王傅也好,又或是吴观山长……你们都告诉我,天下很大,也很辽阔。” 太大、太辽阔,可容纳芸芸众生,而她微渺如尘。 阿萝弯起眸,迎上面前人错愕的目光,道:“魏玘,你说错了。” “天下不在你股掌之间。” 魏玘挑眉,还未追问,先觉心口轻轻一触。 ——是阿萝的食指。 她点他,语气诚挚:“在这里。” “这天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被你装入胸膛、放在心里。” 说完,她收手,背向身后,又垂下眼帘,轻声道:“所以,我才想研习医术,如你、如周王傅一般,为旁人做些什么。” 言尽于此,皆是阿萝最真切的心念。 台山书院之行,于她而言,既是对魏玘动心的缘由,又是受他启发的起点。 这一点,连魏玘自己都未曾预料。 他望向面前少女,自她低垂的睫间,读出惭愧似的赧意,不禁落下一声喟叹。 “你说得不对。”他道。 “若你当真周游天下,也会有如此眼界。” 在书院时,他听见段明说,天下有许多人,只待与阿萝相遇。至今,他仍对此耿耿于怀、分外忌刻,却从未怀疑过这句话背后的真实。 “你会遇见许多人,远比台山书院、肃王府、上京城更多。” 魏玘了解阿萝,深知她至善至诚,自然可以预见那并未到来的可能—— 当她遇见千千万万个、茫茫多的人,她会体察他们的苦难,触碰他们的喜悦与悲恸,只因她本性使然,与他的存在并无关系。 有他,或是没有他,不过殊途同归。 她与他之间,从来并非教养或驯化,更像是两股相似又不同的魂魄,互相吸引,彼此靠近。 魏玘低眉,扫过阿萝的额与颊,向下游走,瞩目她眼眸。 她一双杏眸如初清澈,皎洁无暇,不染纤尘。 为这双眼,他曾自命不凡,将她善意误解为情意,酿成了后续的错误。 ——她是明珠,本能热烈、清澄地照耀世人;可他是窃盗,谋夺她光芒,将她藏于宝匣,予她逼仄、狭小、暗无天日。 魏玘心绪愈沉,唇角上扬,眼底却自嘲尽显。 “没有我,你会更好。” 阿萝闻言,轻易觉察了魏玘的失落,不由双眉一颦。 她反驳道:“你说得也不对。” “若没有你,我定然不会离开小院。我会留在那里,直至死去。” 她抿唇,很快又松,本能地继续推测,想借此安抚面前人:“若没有你,我不会知道诅咒是假的,不会知道自己没有孽力。” “若没有你……” 再往下联想,挑了开头,人声却渐熄。 阿萝闭唇,不再言语。 两人相对而立,又陷沉默,与方才分毫无差。 但这一次,魏玘心知其意。 他想,他说错了话,令阿萝记起他做过的错事,惹她不快。 ——是他,带她走出小院,给她接触真相的机会;同样是他,将真相撕成两半,藏起更关键的一半,让她无从寻觅。 果然。从前的事,他根本不该提。 魏玘又动唇,想转走话题,避免为二人再添不睦。 可阿萝没有给他机会。她不作声,只拢紧药囊,身躯一旋,向林间走去。 …… 此后山上全程,二人几乎不再有交流。 魏玘引路,阿萝采药,只闻窸窣阵阵,少存只言片语。 唯一有过的对话,是魏玘要帮阿萝背负药囊,却被阿萝谢绝,只道她不觉疲累。 待到重返入山小径,川连与虎儿已等在道旁。 瞧见两人,虎儿率先迎接。 小少年吵闹着,向阿萝致歉、阐明缺席缘由,又不由分说、摘下她无且囊,挂往自己身上,确实像是亲密无间的姐弟。 魏玘旁观,想起阿萝先前的拒绝,心头郁抑更甚。 寒暄后,虎儿拉住阿萝,和她共同返回都尉府,与魏玘、川连作别。 少女和男童渐行渐远,谈笑声被微风稀释。 魏玘驻足原处,并未离开。 他负手,默立,锁视阿萝背影,声息近乎沉敛。 川连侍立在旁,格外窘迫。 他不明白,阿萝与魏玘的关系为何仍未缓和。 昨日,魏玘受刑,阿萝治伤,该是他们重修旧好的最佳机会。他分明亲眼看见,阿萝目睹魏玘受伤,心急如焚,潸然泪下,显然情意未断。 可二人今日怎么又是这幅模样? “说。”魏玘忽道。 川连怔愣,立时回神,不禁红了耳尖。 ——贵主心系翼州、枵腹从公,他却多管闲事、颠越不恭,实在羞愧! 他轻咳,摒开僭越的操心,重拾要务。 “禀殿下,赈济事务进展顺利。” “程令使携梁都尉,设厂施粥,由灾民随记随领,梳理翼州城内五成百姓户籍;周令使检校上山湖、下山河堤坝,已查出十余水损……” 川连径自说着,悉数禀明魏玘交代的赈灾事项,已落实赈给、检覆、理籍、治贪等多项举措。 “大抵情况便是如此。” “依属下之见,自殿下授意至今,不出两日,可谓进展神速。” 魏玘眉峰不动,道:“还不够。” “再快些。越快越好。” 他先前布置如此,是为排摸灾情、暂行救济。至于粮钱赈给、苗种赈贷、以力工赈等后续,要待灾情检覆后,由他报奏今上、以求恩准。 “本王能等,翼州的百姓等不了。” 川连听罢,心知赈灾之重,并未反驳,抱拳应声。 魏玘又道:“接着说。” “是。” “应殿下之约,翼州城内富室、大户等有力者,均已聚集于孙府,只待殿下。” 得此讯息,魏玘终于亮眸,染上零星喜色。 “知道了。”他道。 “即刻动身。” 却听川连忽道:“殿下留步!” “如何?” “还有一件事……” 魏玘侧目看去,见人面露迟疑、眼神闪烁,不禁眉心微拧。 他道:“直说。” 川连道:“据梁都尉报,几名巫人想入翼州城。” 魏玘闻言,眉峰一挑。 翼州城遭遇水灾,城内巫人均已遣回巫疆,城外巫人如要进城,须受太守准许。当下,太守被绳之以法,巫人入城之事,自然转而请示肃王。 因此,对于梁都尉禀报,他不觉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在眼下这等关头,那些巫人明知翼州受灾,仍要往城中来。 他不道破,只抬颌,示意川连继续。 便听川连又道:“那几名巫人才入翼州境内,按车马行程,约莫三四日,便能来到城下。至于入城目的,暂且交代为……” “为何?” “过路,兼……寻人。” 听见寻人,魏玘静声,眼风一冷。 他抬指,摩挲下颌,在脑中盘点所知,很快有了推测。 “是辛朗?” 川连愕然道:“是。” 魏玘啧了一声,眉宇蹙起微痕。 他没有忘,他外出祭扫期间,辛朗曾与阿萝见面。但阿萝与他重逢时,却并未和辛朗同行。 正因此,他原以为,辛朗已离开大越、回到巫疆。 现在看来,约是辛朗邀阿萝相谈,不曾等到她赴约,又不料她先行离开,特地为她停留几日,才会与二人错开行程。 只是,无论如何—— “不是时候。” 魏玘眼底泛寒,重复道:“来得不是时候。” 翼州城不比其它地界,乃巫人出入越国的必由之路,两族矛盾分外明显。 如今,翼州百姓才受水害,正是人心浮躁、动荡不安之时。 阿萝居于都尉府,受梁世忠保护,少与灾民来往,不被人察觉目窠,情况还算稳定。可再有巫人贸然入城,难保不会引起麻烦。 魏玘长指微动,刮过下颌,无声思忖。 川连侍立,不敢打扰。 半晌,才听魏玘道:“暂且搁置。” 自辛朗当前所处,来到翼州城,尚且还有些时间,能容他仔细思考、排布。 “待本王与梁世忠面议,再作定夺。” 魏玘言罢,便提步,走向山下城邑,要往孙府赴约。 谁知,川连呼唤又起—— “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说。” 川连追上他步伐,默了须臾,才道:“敢问殿下……” “可要将少主之事告知阿萝娘子?” 话音刚落,魏玘的身影骤然一停,却不作回应。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许是积习难除,在思索辛朗之事时,他从未将阿萝纳入考量,直至当下、受川连提醒,才堪堪回神,将二人并列审度。 牵涉阿萝后,情势变得分外棘手。 魏玘沉眉,将此事暗自剖开、权衡利弊。 于理,他该告诉阿萝。 尽管交情淡薄,但辛朗终归是阿萝的胞兄。如何对待辛朗,该由阿萝自己来决定,而非他独行其是、擅作主张。 况且,阿萝本就恨他欺瞒,他已失前蹄,不该重蹈覆辙。 可于情,他不想与阿萝提及辛朗。 辛朗是巫王的儿子,其存在或会让阿萝记起往事。那些往事太过沉重,埋葬她父亲,剥夺她自由,为她带来无数痛苦。 说他不想提,不如说他不敢提,因他也难辞其咎、身处她往事之中。 一时间,魏玘进退维谷。 川连候于旁侧,只见他眸色愈冷,如有薄霜覆面。 默立的时间分外难熬。 “沙沙……” 风声游走,涌过山道两旁,拂动丛草摇曳、徘徊。 良久,定论终于落下—— “暂且不必。” 川连的心绪陡然一沉。 他几是本能地以为,魏玘不该这样做,遂皱眉、张口,劝阻的字句呼之欲出。 可话到嘴边,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自阿萝离开后,魏玘何等煎熬、何等落寞,皆受他亲眼目睹,自知其真心一片、日月可鉴。如今魏玘作此决定,许是另有考量,万不该由他来指摘。 遂垂首,只道:“听凭殿下吩咐。”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再度动身,前往孙府议事。 川连尾随他身后,始终静寂无话。 二人行走片刻,逐渐接近道路尽头,即将汇入山下街道。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0 首页 上一页 72 73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