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他目光,阿萝莫名耳热。 她感觉自己没做什么,魏玘却眸光灼灼,像要将她烫出洞来。 只是,他目光滚热,话语却寒凉彻骨—— “三位令使,记住了?” 众官员自觉羞愧,垂首应是。 魏玘勾唇,哂道:“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3]。这位蒙小娘子,乃仁医会民医,更是本王的座上宾。防疫一事,还望尔等好好请教。” 三人闻言,愈加惶恐,自不敢再有所怠慢。 魏玘再向阿萝,说过众官员的官名与职责,便摆手,示意几人退下。 “嗒。”木门闭合。 很快,屋内只余榻间二人。 眼看令使离去,阿萝抿着嘴,将视线自门扉收回。 她动腕,刮下最后的敷药,替魏玘涂上,一壁嘟囔道:“这就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想说恤孤[4]之事?”魏玘道。 阿萝讶道:“你怎会知晓?” 来到翼州后,她常与孩子为伴,见其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心里十分难受得很。如今翼州才受水害,定有许多孩童无家可归、需要救助。 魏玘不答,只莞尔,向阿萝悠悠递去一眼。 目光交错间,气息清浅起伏。 阿萝看见,他那双凤眸皂白分明、隐透薄光,更胜天河深远,而她正倒映其中,是凝然、袅娜的一道,被他纤悉无遗地容纳。 这令她忽然发觉,他的询问是刻意而为。 他长虑却顾,早有先见之明,无需旁人提醒,已将防疫、恤孤等事想过七八。 可他依然追问她看法,征求她意见,鼓励她表达。 这很好,但—— “你不会只问我这一次吧?” 魏玘闻言一讶,打量阿萝半晌,才道:“不会。” “本王有这么坏吗?” 阿萝搁下药钵,不答话,静静看他。 她眸光微凉,好似冰风两片,扫得魏玘神智忽醒、俶尔记起从前。 从前,他也征询她看法、聆听她心念。可那些征询和聆听,无不浮于表面,因她回应与他期待相符、是他可以接受,他才不曾反对。 所以后来,他终归忽略她意志,自以为是地替她做了决定。 他确实给了她自由,但只是他所允许的自由。 而今,回忆落幕,魏玘哑口无言。 ——本王有这么坏吗? 何止是坏呢。要当下的他,评判从前的他,除却皮囊漂亮,几乎找不出半点好来。 一时间,无人开口,屋内声息沉凝。 静寂如此漫长。阿萝垂下眼帘,纤长的乌睫好似生霜。 终于,魏玘打破沉默。 “我确实不好。” “但我可以改,可以变得更好。” 阿萝一愣,还未回应,便听他又道:“我会变得更好。” ——这句话,远比先前更加笃定。 阿萝不禁抬眸,恰与魏玘四目相对,见他眸里有光,也有火,沉沉地燃着,似要融化她眉心积雪、睫上凝霜。 她心口发烫,半张双唇,却莫名说不出话。 正滞怔时,力道微凉,悄然袭来。 魏玘牵住她,将她纤指拢入掌中,摩挲她指侧。 “我只差你一点管教。”他低声道。 听见这话,阿萝脸颊一烫。 管教这个说法,实在怪得极了——倨傲的雄狮低下头颅,邀请兔子为他套上项圈,像温柔的蛊惑,也像危险的引诱。 她才不想管教他。她还没有原谅他,仍在生他的气呢。 阿萝赧着脸,抽回手,起身要走。 “我回去了。” 魏玘伸臂,捉来外衫,披身道:“送你。” 阿萝步伐一顿,忙回首,道:“你不要动!” “你真不怕疼死?我不需你送。” 魏玘扬眉,知她放心不下,笑意愈显促狭。 他学着她方才腔调,道:“我的敷药是你亲手配的,看我伤得太重,掺了麻肌散。我根本没有感觉,有什么好疼的。” 阿萝闻言,一时默然。 她抿唇,滞了半晌,终于憋出四个字,扭头就跑。 “得寸进尺。” …… 自传舍去往都尉府,距离并不不算远。 阿萝走在前,魏玘走在后。二人间隔一阵,默默行路,全程无话。 正值申时,烈阳斜照。 魏玘将阿萝送至都尉府,驻于府外,目送阿萝进门。 少女紫裙一曳,很快消失不见。 又过去须臾,魏玘才旋身,向传舍负手走去。 山径两旁满是富贵人家,朱门扇扇紧闭,不见灾民,更不存从前恶吏。 暑风寂寥,杂有蝉虫低响,与足音疏落。 “出来吧。”魏玘忽道。 四下无人回应。 魏玘又道:“跟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才说完,右后方树影闪烁一刹。一名少年推草折枝,自内里钻了出来。 ——是灰头土脸的虎儿。 他挠头,惊奇道:“殿下,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魏玘不答,只道:“你胆子不小。” “打劫宣抚使,擅闯传舍,窃听官员密谈,诋毁、跟踪王室……本王说过,刑故无小[4]。你明知故犯,是想以身试法?” 罪状悉数罗列,虎儿神情一僵。 前头那些事,被魏玘发现,还算情理之中——可就连他向阿萝说魏玘坏话,都被魏玘知道得一清二楚,属实超出他预料。 但很快,他变了脸色,讪讪道:“殿下知道,我有难处嘛。” “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魏玘低笑,未置可否,只道:“你观察本王这么久,只是为了说这些?” 虎儿道:“那必然不是。” 他追着魏玘,与之同行,边道:“我只是想知道,殿下与我阿萝阿姐,到底有什么渊源。” 谈及阿萝,魏玘步伐一停,眸间寒芒暗涌。 他侧目,睨向小少年,却见其稚气未脱、双眸澄澈,不禁眉宇微拧。 虎儿对此浑然未觉,仍继续道:“殿下,您也不要气馁。我能看出来,我阿姐也不算太讨厌你,只要你多加努力……” “眼下您忙着赈灾,好好干,我阿姐定会欣赏你……” “虽然我和阿姐相识不久,但我能看出,她不是贪图富贵之人……” “您呢,自是有风骨与气节的,可这东西搁在女子前头,那统统都不顶用嘛……” 少年喋喋不休,嘴皮子几乎擦出火来。 魏玘一句都不曾听进。 回忆方才情景,他隐觉后怕、懊悔,因他几是本能地以为,虎儿要借阿萝来威胁他。 可对方分明只是个单纯的孩子。 太子与他争斗至今,尚且只涉及局中之人,不曾牵连旁人。可他的戒备有增无减,愈发敏感、愈擅猜忌,像困兽囚于牢笼、将受黑暗吞噬。 他必须提防,提防外来的恶意,与内心的厮杀。 幸好,还有阿萝在。 他自诩定力尚佳,意志坚定,又有她陪在身旁,定会无所畏惧。 忽然,衣袂受人一拽,少年声音传来—— “殿下,你意下如何?” 魏玘挑眉看去,只见虎儿咧嘴笑着,正拉动他外袍。 “你先前说什么?”他道。 虎儿不满道:“殿下,您怎就不好好听人说话呀。” 他轻咳,清过嗓,才道:“我说,咱俩各有所需,不妨做个小小的交易。” “您想要我阿姐喜欢您,我想要我和朋友们日子过得好,那……您赏我钱,我为您和阿姐制造相处的机会,如何?” 作者有话说: 虽然我写得不好,我喜欢女鹅走事业(深沉)魏狗的事业也离不开女鹅。嘿嘿当然我还是最喜欢女鹅和魏狗贴贴,吵嘴我也很喜欢!女鹅拌嘴是小傲娇,魏狗拌嘴是阴阳怪气的鹦鹉。 [1]化用自明•西泠狂者《载花船》。 [2]引自《黄帝内经》。 [3]引自《史记•滑稽列传》。 [4]引自《尚书•大禹谟》。 户部仓部司、工部水部司,主要参考了唐代。水部司掌管水利设施及相关政令,仓部司掌管天下府库出纳和租税(也包括义仓、常平仓等),度支司负责税收预算和赈灾收支,人口户籍其实应该是户部户部司来管,但在本文,这部分职权直接合并给度支司了。
第68章 山间行 魏玘挑眉, 眼风一掠,扫向虎儿。 小少年就在身旁, 抻颈瞧他, 眼底赤诚洋溢,看上去,似是非要成他这桩生意。 他勾唇,玩味道:“怎么?” “你是以为, 本王与阿萝之间, 缺你不可?” 虎儿连连摇手, 道:“不敢当。” 言罢,他眼珠一转, 原是要以退为进、引出后话来—— “但殿下与阿姐……委实差点火候。” 魏玘道:“何出此言?” 虎儿道:“自是瞧出来的。” “从我阿姐为您上药,到您送她回都尉府,您与她连个嘴也不曾亲过。好不容易摸着手了, 还没捂热乎, 她又把您推开了。” 这番话绘声绘色,传入魏玘耳中,惹他神情一滞。 他沉默, 薄唇紧绷, 眉间积云愈凝。 虎儿所言,确为他亲身经历。个中缘由,他更是了然于胸。 ——阿萝并没有原谅他。 哪怕她心疼他、在意他、为他垂泪,她仍未释怀他往昔的错误,对此尚存芥蒂。 这是魏玘最不想看见的局面。 正因此, 与阿萝重逢之初, 他举棋不定, 不敢表露未断的情意, 生怕再和她牵扯丝毫,都会引发她更多痛苦。 后来,二人对峙,他见她凝泪、知她难以割舍,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她追回身旁。 事实是,一旦阿萝面对他,挣扎不可避免。 他别无选择,只能尽快结束这一切,与她共同迈过这道坎。 可他究竟该怎么做?他茫无所知。 通晓真相后,她作何想法、有何念头,如何看待巫王与辛朗,又为何会出现在翼州? 这些问题,他本欲问她,却终究作罢。二人重逢不易,而蒙蚩与身世应是她心结所在,他不敢贸然提及,生怕会再度弄丢了她。 依此看,他确实需要帮手,只是…… “你多少岁了?” “十岁。” “……” 二人收声,默立于山径间,身影或高或矮。 少年浓眉一纠,道:“殿下,听您这意思,是看不起我虎儿?” 魏玘泰然道:“本王何时说过?” 虎儿撇嘴,忿忿道:“您都写在脸上啦!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1]。这话可是您说的,怎么到我这儿就不适用了?” 魏玘压下笑意,未置可否。 虎儿也不馁。他揣臂,忖了须臾,没想出说辞,索性一拍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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