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不辞而别时,他咬字有些缓慢,姚蓁浑身一抖,指甲深深嵌入袖口中。 她分明没有这样的打算,只是稍微离开他的视野范围内一阵,便被他曲解成她要离开,用这样隐含威胁的语气对待。 姚蓁隐约觉得,有一些什么事,超出了她现今所能掌控的范围。 她心底生寒,强颜欢笑道:“不会。” 宋濯偏偏头,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缓声道:“不会,便好。” 倏而一阵急风打飐儿掠过,檐下的灯笼撞在一处,发出几道闷响,旋即昏黄的灯光灭去,宋濯的身影彻底湮没在浓重黑暗中。 姚蓁被吓了一大跳,身躯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栗一下,颤声道:“风有些大,我们回屋舍中,好吗?” 朦胧的视线中,宋濯似乎轻颔了下首,旋即姚蓁感觉到,履底踏过草地,脚步声渐渐朝她靠近,黑夜被轻微的一阵气流波动。 宋濯走到她身后,精瘦的小臂揽在她柔软的腰肢上,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 吹向姚蓁的夜风,被他颀长身形完全遮住。 宋濯虚虚拥着她,冰凉的发丝拂过她脸侧,温声在她耳畔道:“走罢。” 气息拂过鬓边,姚蓁身躯轻颤,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随即便被他推着腰,绕过灯光明亮的外间,走进昏暗内间。 落在腰肢上的那只手—— 是他拿有银链的那只手。 他箍她箍地紧,春衫轻薄,姚蓁清晰地感知到链子硌在自己腰后。 鼻间尽是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侵染着她的五感。 她屏着鼻息,僵着身子,浑浑噩噩,坐到床榻上。 宋濯立在她面前,俯身吻了吻她眉心,又吻了吻她的眼眸。 他仿佛对她的颤抖毫无知觉一般,抚着她的发,温声道:“睡罢。” 姚蓁僵硬地般退去鞋袜,平躺在床榻上,帐幔飘摇着垂下,将她围在床榻里。 过了一阵儿,脚步声渐渐远离,周身的压迫感潮水般褪去,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姚蓁的眼神,这才活泛一些,有些发麻的手指,缓缓扯过被褥,盖在身上。 她轻轻侧翻身子,床榻发出一点细微的窸窣响动。 目光不经意扫过眼前的地面,她倏地瞳仁一缩,浑身一僵,血液逆流。 外间的光晕,映出屏风旁一道颀长的黑影。黑影拉长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她头皮发麻,目光隔着帷帐,隐约窥见一角月魄色的衣摆,银线勾出的纹路泛出一丝寒光,映入她眼眸中,令她心跳几乎静止。 又过了一阵,她努力克制着恐惧,放缓鼻息,那角衣袍才缓缓隐去。 - 翌日,姚蓁迟迟睡醒,旋即便感觉到眼前朦胧罩着一层人影。 她倏地睁开眼,侧目看去,榻边摆放着一张黑漆椅子,宋濯正撑着头坐在椅子上,单手握着策论。 见姚蓁睁开眼眸,他冷白手指挑开帐幔,深邃眼眸看向她。 姚蓁看着他,迟钝地想起夜间事来,登时有些怕,双肘直起上半身,目光下意识地往他衣袖处瞟。 宋濯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袖,浓长睫羽轻轻眨动两下。 他伸手探入自己的衣袖中。 姚蓁喉间发紧,按在床铺上的双手骤然蜷缩,将被褥揉的满是褶皱。 气氛一时凝滞。 顿了顿,宋濯从袖中取出两个银质手链来。 他将手镯式样的手链递到她面前,温声问:“喜欢吗?” 他此举有些莫名其妙,姚蓁心烦意乱的瞧一眼手链,见它们打造的玲珑细致,各坠着一串淡碧色兰花状的玉坠,倒也十分好看。 可一想到昨夜,他袖中藏有的锁链,她便有些生畏。 又想到他昨夜举动,姚蓁生怕不顺着他的意来,会惹到他,他止不准又会做些什么令人惊惶的事来,便柔声道:“十分好看,甚是喜欢。” 宋濯便将手链戴到她的手腕上,目光在她的双腕间左右流连,须臾,低声道:“欢喜便好。” 姚蓁垂眸看向手上链子,没有吭声。 她起身后,便坐上了回望京的马车。 这一路行来,她几乎时刻同宋濯在一处,许久未曾同旁人说过话。 如今马车即将抵达皇城,宋濯仍毫不避讳地同她共处一车,不允她同旁人独处。 上马车前,她有些抗拒与他继续同处在窄小的空间中,设法躲避,但皆没有落行,两人仍独处在一处。 姚蓁心底有些惊惶,但随着皇宫的接近,周遭景物逐渐熟悉,她心中逐渐有些发堵,目露哀伤,眼眶渐渐泛红。 宋濯似是察觉到她的情绪,看向她,手中书页半晌未曾翻动。 两人紧挨着坐着,须臾,宋濯抬手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扯入自己怀中,虚虚拥着她,不时还抚摸几下她的脊背,像是在安慰。 姚蓁仍有些怕他,但他的怀抱十分温暖宽阔。她坐在他腿上,渐渐定下心来。 马车驶入皇宫,停在太清殿前。 自马车驶入宫门的一瞬,姚蓁的神识便有些恍惚。 红墙金瓦,檐牙高啄,巍峨宫殿鳞次栉比。 皇宫仍旧是那个皇宫,可早已物是人非。 她恍惚地掀开车帘,走下马车,朝宫殿走去,足底渐渐有些不稳。 太清殿前,仍飘荡着白纸灯笼与白纱,来往宫婢黄门,皆一身缟素,神色哀哀。 她走过漫长的甬道,发颤的脚底踩着玉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入宫殿前,推开尘封的宫门。 宫门沉闷地“吱呀——”一声,朽木一般的动静。 日光斜斜映入殿内,细小尘埃飞舞,姚蓁轻轻咳嗽两声,抬眼望去,殿中空空如也,隐约可见两尊棺椁停留过的痕迹。 ——帝后在她不在时,早已下葬,她为人子女,竟连父皇母后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 她双腿一软,喉头哽塞,扶着殿门,落下两行清泪来。 即使是大怮大哀,她仍旧挺直着腰身,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须臾。 姚蓁虚浮着步伐,走入殿中,跪在地上,对着地上的棺椁印记,缓缓伏地,磕了三个头。 “父皇……母后……”她心中绞痛,终于哀哀地哭出声,哭泣声哀哀柔婉。身后姚蔑随她入内,听闻这哭声,顷刻落下泪来。 四周宫人,亦是目中垂泪,抬袖擦拭。 姚蓁低泣道:“……儿臣不孝。” 说完这一句,她流泪更甚,心房痛的几乎抽搐,上身摇摇晃晃,竟要昏厥过去。 殿外,正在同几名官员交涉的宋濯目光投过来,瞧着她弱不迎风的模样,滞了滞,迈步走入殿内。 他停在她身后,身影将她整个儿遮住,修长双腿贴着她的后背,借给她一些支撑身躯的力度,然后沉声唤来宫婢,将她搀扶住。 “公主。”在姚蓁被宫婢搀着,同他擦肩而过时,他目不斜视,却压低嗓音,道,“这皇位,你,想不想要?” 姚蓁闻言一滞,失去血色的唇翕张一阵,用口型问他:“何意?” 宋濯道:“你若想要,濯便扶持你登基,做这史无前例的女帝,如何?” 他的话落入姚蓁耳中,犹如一道惊雷,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姚蓁混沌的神识被震回几分,心底觉得他的问话有些荒谬,面上仍垂着泪,唇角却颤抖着微微上扬。 然而又觉得如若她开口说要,宋濯的确能作出扶持她登基的这种事情来。 她便抿着唇,摇摇头,轻声道:“大垚的太子,乃是蔑儿,皇位当由他继承。” 因为抬起手,用手帕拭泪,姚蓁的柔软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子上仍旧戴着他给她的手链。拭泪时,玉兰铃铛丁铃微响。 宋濯沉沉看她的手腕一阵,垂下眼帘,眼尾斜斜看向一旁姚蔑,沉声道:“好。——不日,新皇便将登基。”
第42章 夜谈 日薄西山。西天际璀璨瑰丽的金色云霭蔓延开, 如同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凋零前残留着的凄婉哀艳。 金光映照在琉璃瓦上,泛着粼粼的凄凄冷光。 玉阶上一片晦暗的昏黄, 同宋濯议事的几名官员,踏着玉阶, 渐渐涌入太和殿内,皆是面容沉肃,垂首恭立。 殿中气氛渐渐沉闷, 隐约几道低泣声,大臣们的目光不时落在垂泪的姚蓁身上。 她以白玉步摇绾着发,面色惨白,眸光凄哀, 未施粉黛,一身矜贵气犹在, 仍担得起大垚第一美人之名。只是她身形单薄如纸,使得她原本就清冷的气质, 愈发孤艳。 姚蓁以帕遮面, 垂着眼眸,余光看着宋濯纹路精致的袍角, 在婢女的搀扶下, 回避至太清殿内殿。 外殿燃着灯,隔着一道山水屏风, 他们低低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宫婢随侍一旁,姚蓁坐在榻上,以手撑着隐约作痛的头颅, 听了谈话声一阵, 忽然察觉到不对。 她扶着床柱站起身, 靠近屏风,朦胧的谈话声,随着脚步的轻移,渐渐清晰。 “四王犹盘踞在京中,虎视眈眈,觊觎皇位,稚子继位,怎能保住江山?!” 屏风朦胧透着外殿的光,姚蓁隐约瞧见一人倏地站起身,身影投在屏风上,苍老的低斥声将屏风震得嗡嗡颤动,心中一紧。 “崔阁老。” 说话人话音才落,喧哗未起,一道沉静的声音便徐徐尾随。宋濯缓声点醒,声音不大,隐约含威,将他的气焰沉沉压下去,“注意言辞。” 姚蓁手指抚着屏风,又侧耳听了一阵,心头隐约不安。 她揉着酸胀的额角,轻阖眼眸,听见稍微年轻一些的声音道:“如今唯有此法了。——陛下膝下子嗣本就稀薄,又……如今只余太子一子。先辅佐太子登基,稳固朝中局势,日后再言其他。” 外殿一片岑寂,须臾,众人纷纷应和,有人低声道:“皇室微薄,太子登基,世家辅佐,届时世族在朝中举足轻重,亦不失为好法……” 有人低咳一声,说话那人倏地噤声。 外殿又陷入死寂之中。 屏风内的姚蓁,听闻方才一袭话,却恍若听见一道平地惊雷,心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来,脑中一阵嗡鸣。 又? 仅剩太子一人,是何意? 她扶着角柱,将宫婢招至身侧:“……去,传我口谕,将皇子公主们都传来,快去!” 宫婢疾步朝她走来,闻声脚步一顿,垂下首,没有动身。 姚蓁轻声催促几声,宫婢“噗通”跪地,低泣道:“公主……奴婢无法啊……” 姚蓁的五指倏地划过柱子,在红漆柱身上留下四道泛白的印迹。 她眼中蓄着泪,盯着地上跪着的宫婢,一时间声音再难传入她耳中,耳边唯余浪涛似的轰鸣。 僵了一阵,她猛然疾步绕过屏风,走入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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