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濯仍一动不动地危坐着,岑黑的眼眸睨着她,眼底静寂,像是落了霜的冰湖湖面,未曾掀起一点波澜,只在她坐过来时,一只手扣在她的腰后,将她稳稳地扶住,像是怕她坐不稳一般。而他在此,自然不会任由那种情况发生。 他将她牢牢地掌控,长指穿过她的柔顺的发,将发丝压在手心,有几缕发丝飘起,撩绕在他玉一般的长指上。 两人此时的这种坐姿,距离过于近了,察觉到这一点,姚蓁的心跳不禁快了两拍。 她生来身份尊贵,向来坐在高高在上的尊贵位置,何曾做过这种陪酒之事。如今并未被他强迫,却来做这种事,脸颊有些热,脸上因为酒意而晕开的薄红愈发红。 一抬眼,对上他岑黑的眼眸,视线相撞,将她的眼眸击出层叠的水波,心底有些发憷。 但她没有避让,直勾勾地同他对望,心中始终明晰地记得自己今日最终的目的。 宋濯淡然地睨着她,眼中好似有什么浓郁的情绪在翻涌,长睫勾挑着眼尾,神色渐渐令人琢磨不透。 姚蓁微微仰起下颌,同他对视,漂亮的水眸这样看着他时,眼尾显露出几分娇气的妩媚,与他对视一阵,柔声回应他方才的问话:“你猜?” 她压制着怦然跳动的心房,以及同他对视时心尖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的那阵慌乱感,没有正面回应,反而将这个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的问题复又抛给他。 宋濯轻笑一声,清沉的目光缓缓下垂,从她的眼眸,掠过她沾着酒的唇角、下颌,最后落在他自己的衣袖上。 他的衣袖搭在自己腿上,衣袖边沿,用墨绿色的银线勾勒出刺绣纹路,纹路之上,晕开淡淡的红色酒液,湿痕使布料颜色加深,有一角衣袖被姚蓁压住;他玉白的手背上亦蜿蜒着几道不甚明晰的酒痕,同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纠缠在一起。 他不回应,姚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的手,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有力的手。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的愈发快了起来,快的几乎要挣脱胸膛,快的令她的思绪都不禁波动摇晃,思绪的末尾,乍现出自己心中所想可能被他看穿的猜想,眼睫不禁开始眨动起来。 但宋濯薄唇微抿,什么都没有说。 “咚咚”的心跳声,回荡在二人之间。 半晌,宋濯掀起眼帘,扫视着她的脸,薄唇微启,缓声道:“喝醉了?” 他说话时,喉间凸起微微滚动。 姚蓁目光掠过他的喉结,轻轻摇头:“没有。” 她松开勾着宋濯的手,向后转身,换了一只崭新的酒杯,指尖略过那壶鹿血酒,拿起旁的酒壶,斟了一杯酒,递到宋濯的薄唇边。 宋濯似笑非笑地看着酒杯,搭在她腰间的手指轻叩起来。 姚蓁被他抚的脊背发软,顺势倚在他怀中,红唇一张一合:“宋郎,饮下这杯酒,我便告诉你,要送你什么生辰礼物。” 宋濯微微挑起漆黑修长的眉尾,抬手接住那杯酒。 姚蓁嗅到了浓醇的酒气,软软地倚着他,眼巴巴地等着他饮下酒。 宋濯捻起酒杯,清润的酒液分明已经沾上他的唇,他忽地将酒杯拿开,向她俯身,带着一点清冽酒香的唇落在她的唇角。 薄唇轻抿,将她唇角、下颌沾着的酒抿入舌底。 他的发缭绕在她的肩颈上,鼻尖贴着她的耳廓,低声道:“我想要的,自会来取。” 低磁的声音缭绕在姚蓁的耳畔,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脖颈,而他直起身子,幽黑深邃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她——想要什么,不言而喻。 姚蓁后脊窜起一股战栗的酥麻。 她佯作看不明白他的眼神,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而她倚靠着他的胸膛,抬头轻轻吻了下他的下颌,红润的唇瓣翕动着道:“佳酿如斯,又不必孤影自酌,宋郎何不畅饮快哉?” 宋濯抚着她的脊骨,唇角扬起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浓长睫羽轻眨一下,终是遂了她的意,饮下这一杯酒。 酒杯见底,宋濯的薄唇上泛开粼粼的清润光泽。 明明饮酒的人是他,姚蓁却喉间微动,方才被灌酒时那股辛辣的醇香仿佛又在喉间泛开,令她喉间发紧。 但宋濯既肯饮下这杯酒,便算是默认她劝酒之举,姚蓁便自然不会错过劝酒的机会。 她接过空了的酒杯,抬手又斟一杯酒,柔声道:“宋郎二十有一,尚少年,不应称遐寿,只是良辰如此,当饮进百觞,以期许来年春昼,岁岁年年。” 宋濯睨着她,没有抬手,但也没有拒绝,而是就着她的手,微微低头,饮下这一杯酒。 他微凉的发丝拂过姚蓁的衣袖,姚蓁脑中紧绷着的弦微微松动。 他没有看穿她的目的。——或许他看破了她的灌酒之意,但他并没有出言制止。 既如此,姚蓁便倚在他怀中,一杯接着一杯的劝他酒。 方才宋濯灌下她一杯酒,此时酒劲上涌,劲头不大,但使姚蓁身子有些发软无力,愈发柔若无骨地倚着他。 宋濯没有拒绝她劝的每一杯酒,饮酒时,黑岑的眼眸仿佛浸透了酒液,冷醇发亮,垂眸敛眉间,眼眸泛开粼粼的光晕。 但直至姚蓁桌上的酒壶都倒空,喂了他数不清的酒,宋濯的眼眸始终这样黑亮清明,眼中不见一丝醉意。 姚蓁看向桌面。桌上只剩下那壶鹿血酒。 这鹿血酒的功效,她方才听宋濯说过,虽然她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但她仍不敢喂给宋濯。 ——如若此酒当真有效,那她喂宋濯饮后,遭罪的十有八九是她自己。 光是想想,姚蓁便不可避免地轻轻打了个寒战,慌忙制止自己想要想下去的念头。 宋濯的长指搭上她的手腕,轻叩两下,将她的思绪唤回笼,低声问:“怎么不喂了?” 姚蓁手腕一麻,险些没拿住酒杯,连忙稳住心神,抬眼看他。听他低沉的嗓音,咬字清晰,应当是没有醉的。 殿中的光线有些昏暗,姚蓁贴近他的脸,仔细观察他眼角眉梢细枝末节的情绪。 端详一阵,她没能从他冷白的脸上看出一丝醉意,有些失望,斟酌着柔声问:“你醉了吗?” 宋濯垂下浓长睫羽,睫羽投下的阴翳在他眼眸中搅出几道涟漪,他轻轻摇头,嗓音低磁:“没有。” 姚蓁越发失落,看向那几壶歪倒的酒,想不通他为何不醉,便寻思着从他身上下来,传人再拿一些酒来。 她稍微一动,宋濯忽地揽住她,单手撑着半边脸,半阖着眼眸,低声喃喃道:“……有些不舒服,帮我揉一揉。” 见他撑着太阳穴,低眉顺眼的模样,姚蓁便以为他是头疼,抬手按揉他的眉尾眼角,话语中难免带着点关切:“头很疼吗,怎么回事?” “不是。”宋濯捏住她的手腕,目光垂落,姚蓁动作一顿,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宋濯长睫轻眨,眼尾勾挑,轻喃道:“肿了,难受。” 姚蓁起先没懂他是什么意思。 旋即他指尖跳动的脉络传入她的手腕,强有力的脉搏熨着她的肌肤,令她猛然领悟。 她面色微变,顾不得礼仪端庄,用力挣开他。 宋濯一把捞住转身要走的她的手腕,鼻息微乱:“你要去哪?” 姚蓁心跳砰砰,讷讷道:“……殿门没阖紧,我有些冷,去关殿门。” 宋濯便没有制止,松开她,阖上眼眸倚在椅背上,眉尖微蹙,薄唇轻抿,像是在克制、压抑着什么痛楚一般。 姚蓁飞速站到桌子对面,警惕而又关切地盯他一阵,转身去关殿门。 她走到未阖紧的殿门前,双手撑在门扇上,要将门合拢。 一抬眼,望见殿外之景,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身后,宋濯鼻音浓重:“怎么了?” 姚蓁望着眼前扑簌的落雪,轻声道:“下雪了。” 起先是一片雪,颤悠悠地自天幕飘落。 而后是两片、三片,无数片,缥缈在眼前、在天边,洋洋洒洒,如同天神挥出荡涤净化的一笔,绘出洁白如雪鸽羽翼的雪花,堆叠着攒聚出一望无际的雪白。 姚蓁清湛乌黑的眼眸倒映着纷纷扬扬的雪,瞳仁中泛开粼粼的光晕。 忽地一股凉风袭来,卷起细雪洒在她水红色的衣摆上,将姚蓁裸露在外的手冰的一抖,她意识回笼,连忙阖紧殿门。 方才她便觉得殿中有些昏暗,原来是下雪了。现今这样一将门阖紧,虽隔绝寒意,殿中却更加昏暗了。 她关门的动作有些大,惊动危坐着的宋濯,后者恹恹的抬起清凌凌的眼眸,扫她一眼,又看向一旁的菱花窗,隐约能窥见茫茫的雪幕。 宋濯眼睫轻颤,看着扑簌的雪,低声重复道:“……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才入冬便下雪,又恰逢宋濯的生辰,算是个吉祥的兆头。 “嗯,生辰逢落雪,恰如顺颂时祺,来年必当顺遂。”姚蓁道。 她倚着殿门,有些警惕地盯着宋濯,虽然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如玉,但她就是觉得自己此时同这样的他待在一间殿中,实在是有些危险,便贴着墙,以距他最远的距离往内殿走,边走边轻声问,“你冷吗?我去寻些厚些的衣袍来。” 言罢,不待宋濯回答,她便快步行至寝殿。想到宋濯方才的话,心跳不禁快了些,脚步亦不自觉地加快许多。 甫一进入寝殿,她便迅速将殿门阖紧,而后倚在门扇上,平复着不知为何怦然跳动的心跳。 宋濯没有跟过来。 姚蓁背倚着门,缓了好一阵,才动身去寻找冬衣。 公主的寝殿中,有着许多衣橱,放着她各类衣裳。 姚蓁停在一个体积最大的檀木衣橱前,伸手打开橱门,望见橱中依照颜色分门别类的冬衣。 她的视线却没有在自己的衣裳上停留,而是望向其中一些格格不入的、不属于女子的衣裳。 宽宽大大,色彩单调冷清,却有种说不出的贵气。因为过于长,故而衣袍下摆堆叠着蜷缩,强势地搭在她的裙摆上——同它的主人一样强势。 是宋濯的衣袍。 姚蓁微微有些发愣。她知晓她的宫殿中有一些他的衣物,但没料想到,有这样多件、有这样齐全。 不知何时,宋濯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在她的宫殿中——仿佛面对她时,他那人尽皆知的喜洁之癖便好似从来没有过一般,任凭属于她的气味缭绕在他的衣袍之上。 她的宫殿,在不知不觉中,留存着这样多的属于他的痕迹。 姚蓁眼眸微动,褪下沾了酒液的衣袍,换上一件天缥色的袄裙,挑选一件同色的、绣着碧荷的氅衣披在身上,又翻找一阵宋濯的衣物,为他选出一件苍青色的鹤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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