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奏折批阅完,他才将目光落在这一沓没有落款的信件上,伸手拆开一封信。 恰好此时姚蓁也听薛林致汇报完朝政,见他在拆信,轻声问:“谁寄来的信?” 姚蔑边拆边道:“不知晓。朕且看看。” 他拆开一封信,逐字看下去,一开始神色还算淡然,可当他看完一封信后,脸色逐渐严肃起来,迅速地拆开下一封,看完后,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拆信,便是抬手时碰倒了桌上的许多东西,咣当一阵乱响,也顾不得了。 他的神情太过不对,殿中人闻声瞩目,姚蓁拧眉站起身,众人皆朝他靠拢,围着他,关切道:“怎么了?” 姚蔑捏着一张信纸,手不住地发抖,嘴唇也在发抖,剧颤着翕动着。 好半晌,他才勉强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神色悲戚,哆嗦道:“皇姐、皇姐,舅父……舅父没了。” 姚蓁闻言,脑中“嗡”的一声,难以置信,有些站立不稳,被薛林致手疾眼快,一把扶稳。 谭歇神色尚且算作淡然,听清来龙去脉后,俯身捡起信件,拧眉查看。 “信件是骊表兄寄来的,说岭南有蛮夷来犯,北上袭击吴地,他们兵力不足,两军僵战许久,向朝廷借兵,朝廷久久不应……舅父便只身深入敌军,终是不敌而败……” “可我们没收到信啊。”姚蔑目露惶惶与不解,声音发颤,“我们没收到信啊,怎会呢……”
第90章 血玉 姚蓁脸色煞白, 下意识地轻轻摇头,像是难以相信这个噩耗一般。半晌,她才有了动作, 被薛林致搀扶着上前,双手颤抖着接过姚蔑手中的信纸, 一目十行的浏览信上的字。 薛林致感受到她身躯的颤抖,将她牢牢地扶住,目露担忧地望着她的侧脸。 殿中的宫人明白出了事, 一时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姚蓁看罢一张信纸,眼眶霎时通红,一时顾不得在人前维持礼仪, 要俯身去寻其他的信纸,可她心中太过悲怆, 俯身的动作在旁人眼中不过是轻轻动了动手臂。 所幸,谭歇察觉到她的意图, 抿着唇将地上散乱的信笺拢好、捡起, 递到她手中。 姚蓁将信笺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当看到骊兰玦在信中写, “父为全大局, 以身为饵,诱敌追击, 殊死战斗。然终为不敌,三千将士,尽数歼灭, 父亦未能幸免, 尸不能全”时, 她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这世间,同她血脉相连的血缘至亲,又少了一人。 姚蓁面白如纸,听闻噩耗,心中大怮,泪珠一滴滴砸落在信纸上,她单薄的身躯亦抖得如同狂风中一张单薄的纸。 薛林致见她这般模样,亦是眼眶通红,一手揽着她,一手掏出帕子,为她擦拭眼泪。 “公主。”薛林致揽着她,眸光微动,看向她手中的信纸,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她波动的情绪,温声规劝,“消息尚未确切,公主莫要太过伤悲。” 姚蓁看着纸上的字迹,用力摇头,红唇翕动一阵,轻声道:“不是的……” 她认得骊兰玦的字迹,这信分明是他亲笔所写,绝非伪造。 谭歇伫立一阵,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动,忽地招手唤来黄门,语速飞快而又严肃道:“将方才送信那人寻来!” 黄门听出事情紧迫,连忙飞奔而去。 姚蔑六神无主地站着,一会儿看姚蓁,一会儿又看谭歇,最后垂下头,目光怔忪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封信。 薛林致扶着姚蓁坐下,不住柔声宽慰,用帕子为她拭泪。姚蓁切身感受到她的关切,心中一暖,又担忧其他人忧心自己,便强忍下泪意,静待黄门将送信之人寻回。 等待的间隙,她的脑海中一直盘旋着姚蔑方才那喃喃自语的问句——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关于骊兰玦求救的信件。 为什么呢? 甚至,他们甚至没有听到一丝关于岭南战乱的讯息。 一丝都没有。 姚蓁心中一紧,蓦地想到一个可能。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初得知骊兰玦被调离皇城时,她写信差暗卫前去询问情况、却被宋濯拦截的那封信。 宋濯…… 姚蓁手指微蜷,将脑中的这个念头摒弃。事关朝政大事,她相信宋濯,相信他不会为一己私情而不顾及朝纲。 然而一旦联想到曾经宋濯的言行,想到他对她那种几乎扭曲的控制欲,她的心中便忍不住地有些不安,稍一踟蹰,勉力将心头的不安压制,理智亦回笼,起身来到桌前,将骊兰玦的信件整理好后,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准备待黄门将送信之人寻回,她便将信寄往临安。 漏刻一寸寸偏移,寻人的黄门始终未归,殿中等待的人,肉眼可见的焦灼,尤其是姚蓁姐弟。 谭歇面色凝重,低声不语。 议政殿中,弥漫着悲怆而沉重的气氛。 薛林致立在姚蓁身侧,望着神情各异的几人,主动轻声请示,外出看看情况。 她才要动身,方才去寻人的那个小黄门小跑着进殿,“噗通”跪在地上请罪:“未曾寻到那人……” 怎会寻不到? 姚蓁不禁抬眼,恰好谭歇望向她,二人对视,皆在彼此眼中望见微妙的情绪。 伏在地上的那黄门,显然感受到气氛的凝重,抖若筛糠。 姚蓁抬手命他退下,而后手掌搭在椅把上,用力握住,指节握得泛白。 须臾,她低声对姚蔑道:“蔑儿,此事须得安排暗卫来办。” 先前她离宫时,将手中的一切权势皆默不作声的转交给姚蔑,如今暗卫听从他的指令。 姚蔑对上她清湛坚毅的眼神,低声道:“好。” 一直默不作声的谭歇,在姚蔑要离去时,忽然轻声提醒道:“此事太过蹊跷,切莫宣扬。” 他眼眸微动,扫向殿中为数不多的宫人。 姚蔑脚步一顿,颔首应下。 他走后,殿中恢复寂静。 姚蓁坐在桌案前,手底下压着她写的那封信,心乱如麻。顿了顿,她忽地抬眼同谭歇对视,目光相触,她心中一动,将宫人尽数屏退,而后起身来到谭歇身前,将写给骊兰玦的信递给他。 薛林致领了女官的官职,如今居于宫中,无法轻易离开。所以…… “谭学士。”她看着谭歇,眼波微澜,轻声道,“我恐宫中隔墙有耳,为今之计,唯有依仗可以出入宫中的你……不知谭学士可否愿意出手相助?” 她目露恳求,谭歇望着她的眼眸,温润一笑,什么都没说,接过信纸,仔细收好在胸口的衣襟之下。 姚蓁眼眶一热,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薛林致亦上前来,紧握住姚蓁的手,像是在为她灌输力量一般。 千言万语,尽在无声中。 - 当夜,姚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水落石出之前,姚蓁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她自有诸多顾虑。 如今朝中势力勉强算是维持平衡,一旦骊将军身死的讯息传开,本就虎视眈眈的世家得知皇室越发式微,必当会做些什么。 姚蓁亦不打算告诉宋濯——或许不用她说,宋濯亦会得知这一消息。 她自然不知宋濯心中所想,只是不知为何,意识总是不受控制地想到他,而后心绪便乱作一团。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渐渐缥缈,不知几时,伴随着寂寥的风声,她终于沉入梦乡。 翌日,朝会后,姚蓁来到议政殿,通过姚蔑有些愁眉苦脸的神情,得知暗卫并未调查出什么,心中发紧。 好在,同谭歇擦肩而过时,他冲她微不可察地一颔首,姚蓁便得知,信件寄出去了,悬着的心房稍稍安定。 薛林致陪她沉默地坐了一阵,不多时,宋濯亦来到议政殿。 女郎间好似天生有种不必言说的心有灵犀,宋濯的身影一出现,薛林致便下意识地望向姚蓁的脸庞。虽然姚危坐着,神情淡然,看不出什么,但她看她一阵,稍一踟蹰,悄然退至一旁。 姚蓁轻眨眼睫,望向俯身向她行礼的宋濯。 他长身鹤立,仍是不染纤尘、清冷矜贵的模样,行礼过后,立在姚蔑桌案前,低声同他交谈了什么,姚蔑低声应下后,他长眸微斜,望见姚蓁身旁并无旁人后,迈步朝姚蓁走来。 日光粲然,他面窗而立,长睫洒金,睨向身披金光的姚蓁,微微俯身,俯在姚蓁耳边,用清沉的嗓音,轻声道:“今夜,等你。” 姚蓁长睫一颤。 这样轻佻的话语,被面若冷玉的宋濯,用着这般冷淡的语调说出,却好像在同她商讨什么严肃政事一般。 这种极度的反差,令姚蓁的心尖不由自主地发颤,有一瞬间的失神。 说完这句话,宋濯便起身离开,冰凉的袖口,一寸一寸滑过姚蓁的指尖,带起她怦然的心跳。 他走后,姚蓁才回过神,分出心神来想,宋濯此话是什么意思。 她并没有疑惑太久。 晚间,当见到宋濯派来的小轿时,她忽地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出一丝清明——这两日变故太多,她竟忘了宋濯在生辰过后,说的让她日日前往宋府的话。 姚蓁看着那小轿,忆起许久之前她乘小轿后去见他后,发生的一切,心房不禁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宋濯的态度十分明显,让她去宋府做什么,他早先便已挑明,此时派小轿而为何,不言而喻。 姚蓁有些心乱。 她昨日既应允了他——即使是被他迫着,如今亦不好不去;又想到那些毫无头绪的信件以及疑云,斟酌片刻,思及去往清濂居,许会有所发现,便乘上轿。 一路无话,寂静的唯有心跳。 待到了宋府,她走下轿,一抬眼,便望见窗纸上宋濯的孤鹤一般的剪影。 许是听见声响,剪影忽地消散,而后宋濯的身影自门中跨出,立在廊庑下。 灯光朦胧,屋角下尚有未完全消融的积雪。 宋濯静静伫立着,身上落着浅黄色的灯光,玉容胜雪,却在同她视线交融的一瞬间,周身的气质融化为稍微柔和一些的清冽。 姚蓁提着裙裾,缓步朝他走去,鞋履踏过台阶,手被宋濯牵住。 他的指尖滑入她的指缝里,姚蓁被抚的有些发痒,想要将手抽出,却被宋濯强势地握得更紧。 姚蓁挣不动,心尖一跳,恍惚间忽地忆起,此时的他是清醒着的宋濯,并不是喝醉后对她百依百顺的宋濯。 她心底蓦地有些发憷,再回神时,已被宋濯牵着坐在妆镜前,而宋濯站在她的身后,指腹揉捏摩挲着她的耳垂。 姚蓁看向妆镜中的自己。 骊将军出事的噩耗传来,虽未宣扬,但她今日选择穿着素色的衣裳,不施粉黛,整个人十分素净,耳垂上未挂耳珰,有种清水芙蓉的淡雅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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