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骤雪,来势汹汹,姚蓁被风雪堵得有些窒息,几乎被撞得散了架,此刻忽地有些后悔,在雪地里对宋濯一时的心软了。 他二人此前互相算计,一个想方设法的想要逃离,一个不择手段的想要夺取。随后她以命相要挟,终于换来宋濯的放手,此后便是对面而不相识的冷淡,旷日经久,宋濯欲擒故纵,姚蓁设计试探,来回往复,犹如狼烟未起的战场,未见千军万马,唯有剧烈心跳声如轰鸣战鼓,谁是谁的牢笼,谁又被谁所掌控,纷乱错杂,纠葛不清,宛若冷涩的冰泉之下,暗流汹涌。 鼓声暂歇时,忽觉筋疲力尽,才蓦然发现,他们从未好好交谈过,对彼此心中所想,无外乎凭借洞察与揣测。 这时姚蓁又觉得,宋濯的确是醉了。 ——清醒着的他,不会有这样多的话;但他又逼迫着她说了许多话。 而姚蓁的心绪在酒香中飘摇颠簸,已无心分辨他醉酒与否了。 雨水溅落入屋脊上的薄雪之上,雨雪交融,屋檐下流淌的雪水连绵不绝。 殿外新雪初霁,天幕倏忽转晴,渐渐日薄西山,天光喷涌,琉璃瓦上覆着的雪折射入殿中,映落在宋濯身上,使得他好似立在光中。瑰丽的晚霞映在积雪上,薄雪似浸透了蒲桃酒,泛着绵软无力的醉意,晕染着流光溢彩的玫红,惊鸿一瞥的娇艳,旋即便被苍青色的夜幕吞并。 风声雪声落水声,交杂着撩拨着姚蓁脑中紧绷的那道弦。 正殿中一片岑寂。 浓黑的寂静,忽然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当值的宫人们点燃灯架上的灯盏,前来收走残羹冷饭。瓷质的杯盏不时轻轻碰撞,在空旷寂静的宫殿中格外明显,颠簸着回荡。 浣竹的手伸向那几壶歪倒的空酒壶,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内殿,未听见公主的动静,又见桌上酒水皆空,便以为是公主饮醉酒后入寝殿歇息了,收拾完杯盏后,复又折返,守在殿中。 这一夜,檐铃侵扰,清风揉雪,分外安宁,又分外激荡。 直至次日灿阳升起,守夜的浣竹懵懵转醒,她才发觉,这一整夜皆没有听到公主的传召。 浣竹看向更漏,公主好似睡得极沉,现今已过了上朝的时辰。 她顾不得其他,连忙叩响公主的殿门,听到一声细微的应声后,推门而入:“公主,今日须得朝会。奴婢伺候您更衣。” 她疾步绕过屏风,忽然望见姚蓁天缥色的大氅随意丢弃在屏风旁的地上,而内殿的帷帐严密地垂落。 浣竹迟钝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朦胧地察觉到一丝细微的不对劲,这使她蓦地停足。 过了一阵,帷帐轻轻动了一下,姚蓁娇柔的声音病恹恹地传来:“……浣竹,今日我不上朝了。” 她气若游丝,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染了很重的风寒,尾音有一点病时的委屈,像是被人欺负的狠了。 浣竹垂着眉眼,迟疑地看着她的大氅,没有过多过问,只是轻声问:“殿下,地上这件大氅,要拿去清洗吗?” 沉默良久,帷帐内传来一阵窸窣声。 帷帐被霜雪似的手分开一道小缝,浣竹低垂着头,余光望见姚蓁倚着床柱,身上裹着一件苍青色的大氅。 她身上的那件大氅…… 浣竹不敢再想下去,心中悚然一颤。 姚蓁目光看着地上那件大氅,眼睫轻眨,像是在回想一阵,须臾才轻缓地道:“沾了雪水,拿去洗吧。” 浣竹得令,拾起大氅退下,将寝殿的门阖上。 她一走,姚蓁便病弱无力的歪倒。 直至殿门阖紧,帷帐深处,缩在床榻一角的宋濯才得以施展身躯,伸手触了触她细嫩的前额,醇声道:“还难受吗?”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姚蓁嘴角便轻撇一下,眼尾泛开薄薄的红,避开他的手,背对着他,默不作声地将自己裹得更紧,柔软如雪夜中绽放的白梅花。 她的肌肤也如花瓣一样,柔嫩且薄,轻微一点力道,花枝便会发着颤晕开绯丽。 被她以拒绝的态度抚开手,宋濯倒也不恼,垂眸睨她一阵,反而轻笑一声,慵慵斜倚在床柱上,任凭墨发流淌着漫过她的发尾。 他昨日着实度过了一个酣畅淋漓的生辰,此时正神清气爽,疼惜她都来不及,又怎会同哀婉无力的她计较这一两下被拒绝的亲密。 姚蓁恹恹无力地又躺了一阵,才迟钝地眨动眼睫,偏过头,轻声问他:“你不去朝会吗?” 宋濯斜眸睨她,听出她话语中的撵她之意,缓声道:“不去。” 姚蓁不知想到什么,一时无话可说。 顿了顿,宋濯眸光微凝,如玉的指尖抚上她啮咬破皮的红唇,眉尖微蹙:“宫中顾及太多,守孝之故,昨夜那般……你连声都不能出,实在忍得辛苦。” 姚蓁没说话,眼睫扑簌一阵,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反而勉力抬手指向揉的满是褶皱、被细雪浸湿的褥子,轻声道:“你既不去朝会,便将这些洗了。若叫我的宫女去洗,实在不成样子。” 宋濯冷眸睨向褥子,眉尖微挑,轻轻颔首,算是应下,而后继续接着方才那个话头道:“——殿下不若夜夜乘小轿去宋府。” 姚蓁一声不吭,旋即便被他捏着下颌,对上他冷酒般醇深的眼眸,红唇才微微翕动着吐出二字:“我不愿。” 她看出他的餍足,亦敏锐地窥破他眼底深处饕餮般的需求,昨日不过是因他生辰之故,才对他稍作纵容,如今又怎会明知山有虎,却将自己送入虎口? 宋濯没说话,只沉沉睨着她,眼尾眉梢间的细微情绪,如他昨日入殿后,饮过鹿血酒后的微妙神色一般,姚蓁心底有些发憷,那种身处疾风骤雪中无法呼吸、几乎被撕碎的感觉卷土重来,被他迫着,半晌,轻声应下。 宋濯便低笑一声,清沉眼眸中晕开雪霁后粲然的光晕,揽她入怀,缓声道:“守孝期三年(注),只恨不能弹指一挥,如今尚有漫长的十九月余。你昨日既同意嫁我,便不能反悔了。” 姚蓁早先便知晓他酒醉亦有记忆,但此时听他这般一说,仍是不免心尖一颤,被他不满地拨弄一下,才轻轻颔首。然而又不免肃声再提醒道:“宋濯,你得掂量清后果——” 宋濯淡声打断,薄唇轻吻她的发顶,温声而笃定道:“待你孝期一过,我们便成婚。” 姚蓁眼眶发涩,听出他话语中的不容置喙,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半晌,只轻轻颔首,从唇间溢出一声:“嗯。” - 因着没去朝会,宋濯同姚蓁说了一阵话,起身将她指令让他洗涤的床褥洗净晾上后,便动身前往议政殿。 姚蓁病恹恹的浑身不适,又在床榻中躺卧许久,午后幽幽转醒。 此时她身上那种浑身无力的病乏感已经消退不少,略一休顿,用过膳食后,亦打算前往议政殿。 只是更衣时,她对着全身铜镜,望着楚腰蛴领的自己,看见修长如玉的颈子上晕满的桃花痕,不禁微微蹙眉,有些气恼,暗暗腹诽宋濯好一阵。踟蹰半晌,她找出一件立领绣缀绒毛的袄裙换上,对镜再三确认露不出痕迹后,才动身前往议政殿。 今日霁雪晴空,昨日落的那一场细雪,多数已经消融,青砖上晕开蜿蜒流淌的雪水,日光下,空气中蔓延着湿润的冷冽气息。 姚蓁围着大氅,乘坐鸾撵到达议政殿时,宋濯并不在殿中,她随口问了一句黄门,宋濯去往何处,黄门却好似早有准备似的,她一问,便将宋濯出宫监工公主府的行程汇报给姚蓁。 姚蓁愣了愣,水眸一眨,看他一眼,意识到应是宋濯提前吩咐他说的,便不再多问,命他推开殿门。 黄门尚未动手,殿门忽然自内打开,谭歇玉立在门内,迎着日光,眉眼舒朗,看向她,温润一笑,似是早有准备般,躬身行礼道:“公主。” 姚蓁轻轻颔首,抬足走入殿中。 谭歇侧身避让,同她擦肩而过后,略一沉吟,随在她身后入了殿。 殿中,姚蔑神情肃然,正在垂眸看着眼前的奏折,薛林致立在一旁,不时同他低声商讨着什么,脚步声惊动二人,姚蓁轻一颔首,向姚蔑行礼,薛林致躬身对她行礼。 望见姚蓁身后的谭歇,薛林致眨眨眼眸:“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样发问,众人皆看向谭歇。 谭歇浅笑道:“忽然想起,有些政务尚未处理完。” 薛林致恍然颔首道:“原来如此。” 同他潦草地说完这句,她便望向姚蓁,眼眸亮闪闪,搁下笔走到她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公主,身子可还抱恙?” 姚蔑闻言亦抬眼,温声道:“皇姐的风寒可好些了?切记养好身子。” 姚蓁被薛林致扶到坐榻上坐着,听他们这般说,心中明白宋濯为她寻了个因病未参加朝会的说辞,便轻轻摇头,柔声道:“已无大碍了。” 姚蔑远远观她神色一阵,叹息一声,关切道:“皇姐如若身子不适,日后不上朝听政亦可,朝中如今并无什么大事,朕尚可应付,何苦劳烦皇姐劳心费神。” 他说这话时,姚蓁正端着热茶,垂敛眉眼,用茶盖撇去茶水上的浮沫。闻言,她眼睫眨动一下,没说好,亦没说不好,只轻轻一笑。 她啜饮一小口茶水,再抬起眼时,却见捧着策论的谭歇,正在收回看向姚蔑的、带着点若有所思的目光,她微微一怔。偏头看向一旁立着的薛林致,而她亦正看着姚蔑,明媚的脸上,流露着同谭歇相似的神情,因姚蓁的忽然抬头而没来得及掩盖。 姚蓁捕捉到了,但她只略一停顿,便佯作未看见的模样,眉眼清浅,命薛林致坐下,寻问她今日朝中大致奏议了什么事。 薛林致已将那若有所思的神情收敛好,巧笑倩兮着坐到她身旁,一五一十地同她道来。 姚蓁凝神听着。 薛林致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减弱,像是望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而失声一般。 姚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薛林致正望着她的脖颈,目中惊疑。 姚蓁心中一惊,几乎一瞬间就想到她可能望见了她脖颈上的吻痕,心房“突突”地跳动起来,恐她会说些什么话,心绪急转,想好“蚊虫叮咬”的借口。 薛林致神情复杂一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睫,看着她的衣袖,用口型关切道:“难受吗?” 姚蓁一怔,没想到她看破了她,却这般问,心中一暖,轻轻摇头,冲她微微一笑。 她这样讲,薛林致虽然满心关切,终究不便再问,便继续同她汇报朝会中发生的事。 她们这厢低语说着话,那厢有小黄门低垂着眉眼,捧着一沓信件走入,躬身放在御案上,又悄然退下。 动静惊动姚蔑,他扫了一眼,并未细看,继续批阅手中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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