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他的鹤氅,又踟蹰一阵,才推开门走到外殿。 到了桌前,却没望见宋濯的身影,目光环视四周,亦未寻到他,只望见桌案上一片凌乱,酒壶尽歪。 殿门开了一道小缝,渗入一些刺骨的寒风。 姚蓁看着殿门,心尖重重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发慌,眼睫飞速眨动着,思索他那般模样能去何处。 她边思索,边四处张望,走向殿门时,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窗子,望见了窗外一道长身鹤立的苍青色身影,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地。 她裹紧自己的氅衣,走出殿门,踩着地面上积着的薄薄一层雪,穿行在密密匝匝的雪幕中,走向宋濯。 雪势渐小,她远远望着宋濯,却见宋濯一动不动地站着,漆黑的发上积了一层细碎的雪粒子,乍一看,宛若白头。 她走近他,抖开大氅,柔声道:“宋濯,你在干嘛?” 宋濯微微俯身,任由她为他披上氅衣,他肩头垂落一缕沾着细雪的发,搭在她的肩头,而她玉指翻动,神情专注,为他系上氅衣的带子。 他距她极近,鼻尖几乎能碰上她的鼻尖,黑亮的、清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低声问:“什么?” 他的目光太过赤忱,姚蓁看得微微脸热,不禁稍稍退开一些,左右顾盼一阵,确定没有宫人近前,端着的肩背才稍稍放松一些,柔声重复道:“我说,你在干嘛。” 宋濯眨动眼眸,似是反应了一阵,才一本正经地道:“我在冷静。” 他目光垂落,看着一眼自己的衣摆,冷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些无措地拽了拽衣边,懊恼着低喃道:“蓁蓁说,不喜人强迫她,故而我虽……仍不能同她行敦伦之礼。念及外面天冷,我便立于冷风下,欲借凉气消肿。” 他口齿清晰,言之有理,姚蓁却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反应一阵,才从他细微末节的、有些呆呆的动作中判读出,他应是醉了。 她背着手,抬头仰视着宋濯,又有些稀奇地打量着他,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浓烈的笑意,第一反应,竟是想要大声的嘲笑他、戏弄他一番。 但公主自小收到的教习,令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于是她去牵他的衣袖,问他:“蓁蓁是谁呀?” 宋濯垂眸睨着她,即使是醉着,他身上冷冽的压迫感依旧很强。 姚蓁抬头同他对望,蓦地有种他随时会醒酒的错觉,心中一凛,有些后悔问他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宋濯却好似极其重视这个问题一般,敛着眉眼思索好一阵,才庄严地肃声道:“是我心上之人,是我愿结秦晋之好、白头偕老的人。” 姚蓁听了这话,心中蓦地泛起一阵柔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沉默地站了一阵,姚蓁看着眼前薄薄的一层积雪,忽然强烈的生出要戏弄宋濯一番的念头,便松开宋濯的手,俯下身去拢雪。 宋濯看着她动作,看她天缥色的大氅铺在雪地里,宛若一朵白玉兰,顿了顿,他学着她的模样,长臂一展,将窗棂上堆积的雪拢在手中,浓长的睫羽眨动两下,将松散的雪洒在姚蓁头上。 姚蓁只觉得头顶蓦地一凉,旋即有冰冷的雪钻进脖颈中,将她冰的一激灵,应激般地缩了缩脖颈,下意识地以为是头顶的树枝上有积雪掉落,顾不得其他,连忙拉起宋濯的手往后闪躲。 而后她抬头看向两人方才站立的位置,却没看见树枝;再看向宋濯,他正直勾勾地望着她,面冷如玉,岑黑的眼眸中,有一丝微妙的……嫌弃。 姚蓁看向他冻得骨节发红的手,指尖尚且沾着点雪,哪里还不明白方才砸向她的雪是怎么回事,又念及自己方才第一反应竟是拉开他,有些恼怒的松开他的手,背过身不看他。 而宋濯垂眸看向她的头顶,须臾,眼眸中攒出些清润的笑意来,低笑着道:“你我皆头顶白雪,像是一同白头了。” 姚蓁闻言,眼眸微动。 雪仍细碎地落着。 宋濯忽而低叹一声:“去岁雪时,我在殿外听见陛下为你我赐婚,而你出言相拒。” 姚蓁有些恍惚,记忆循着他清润低磁的嗓音,回到他所说的那个去岁的冬日。 那时她的父皇母后皆在。 宋濯扣着她的腰,将她揽到怀中,低喃着问:“为何不愿?可是因为心心念念你的情郎?” 他提到秦颂,姚蓁才恍惚地想到,她已经许久未曾想到这个人了。 她的手因为方才碰了雪,指尖冻得晕开绯红,宋濯垂眸看一阵,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之中,用他的体温替她暖手。 姚蓁象征性地挣动两下,他手中温度太过舒适,她便不再挣扎,仍由他握着。 一时沉默,唯有落雪扑簌声。 被他的体温熨着,姚蓁鼻尖泛酸,眼尾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泛出一点浅淡的红。 她几乎从齿间挤出几个字,问出她今日最终的目的:“那你呢,宋濯,为何手持国玺,不肯归还于皇帝。你要那国玺做什么?” 宋濯动作一顿,眼眸微动,直勾勾地望着她,毫不犹豫道:“因为我想同你结为夫妻。” “我想着,如若你始终不愿,便用玉玺拟一道圣旨为你我赐婚。” 姚蓁的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未曾想他握着玉玺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这个简单到令人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又因宋濯而十分合理的理由。 她睁着眼眸观察他,仅仅看着他这张容色绝艳的脸,一时分辨不出,他究竟是醉了,还是醒着。 顿了顿,她神色微变,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来,惶惶地警告道:“假拟圣旨,是要掉脑袋的!” 宋濯轻笑一声,周身气息陡然一转,眉眼俊美锐利,恹恹地、浑不在意地、漫不经心地睥睨着,却又狠声道:“只要能同你在一起。” 他的眼角眉梢,尽然充斥着手握大权的倨傲。 然而触及姚蓁泛着水波的清湛眼眸,他周身那股锐利的冷收敛一些,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这样还不够——他如玉的长指挤入她的指缝中,要同她十指相扣。 宋濯屈起一只膝盖,蹲在她面前,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贴在她的手背上。 姚蓁垂眸,看着他漆黑的眉眼,看着他泛着薄红的分明骨节,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脉搏与心跳。她轻轻一眨眼,便有细雪扑簌着落入她的眼眸中,迅速消融,融化出涩然的水波。 宋濯轻吻她的手背,仰视着她,低声问她:“要不要嫁我?” ——这样一个清冷倨傲、一身傲骨的男人,却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他醉酒与否,好似已经不重要了。 姚蓁轻轻一笑,敛着眉眼,没有回答,反而道:“你的诚心呢,宋濯?” 宋濯长睫轻颤一下,看着她的红唇,似是在思索,须臾,沉声道:“玉玺归你。” 姚蓁不置可否,只扑簌着眼睫看他,从他清沉的眼眸、以及他迟钝的反应中,隐约窥见几分未褪去的酒意。 她原本的计划中,应当还有许多要问宋濯的。然而这一刻,她忽然有些不想问了。 理智与情感交战,将她的心脏撕扯出细密的痛痒。 她看着他漆黑长眉上沾着的碎雪,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指腹将那细雪拂拭开。 宋濯握着她的手腕,重又将她的手扣紧手中——仿佛这样牵着她,便能将她的人、她的心绪全然掌控,能使她同意他一般。 姚蓁在心中叹息一声,轻声道:“宋濯,你要清楚,娶我意味着什么。” 宋濯闻言,黑亮的眼眸中泛开几道波纹,眼底深处好似酝酿着一场风暴,他清明的神识同酒意在剧烈的抗争。 姚蓁道:“你的部下,你的兵力,你的权势,你的……” “皆归你。”宋濯笃声打断她,缓缓站起身,将她紧拥入怀,清润低磁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我亦归你。” 姚蓁被他的气息和温度牢牢裹住,这令她喉间一时涩然,发不出一丝声音。 雪势渐消。 姚蓁却能清晰地听见每一片雪花落入地上的积雪时的熹微声响。她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嘭嘭,嘭嘭,渐渐同宋濯强有力的心跳声交融、共振。 天际眼前,尽然是一片浅薄的白茫茫,孤寂空寥,万籁俱静。 天地之间,宛若只有相拥而立的他们。 姚蓁将脸颊贴在宋濯劲瘦的胸膛上,纤长的睫羽轻缓地扑簌着。他的体温炽热,将她发梢上沾着的细雪都消融了一些。 半晌,她轻柔的声音响起,轻的有些虚无缥缈,然而在这寂静的一方天地中,清晰地荡漾开: “——好。” 她说,“好”。 不知是回应“嫁他”那句,还是回应“皆归她”那句。
第89章 雪融 两人在雪地中相拥了许久。 纷纷扬扬的雪花, 渐渐攒成淅淅沥沥的、夹杂着雪粒的细雨,顺着筒瓦弥漫,将红墙上原本攒积的薄雪浸透的几近透明, 雪层之下,流漾着柔和的粉色。 不知过了多久, 宋濯挽她的耳发,俯身吻她。 姚蓁踮着冻得发麻的脚,听见他带着潮湿雪意的鼻息, 望见他清湛如浸透醇酒的漆黑眼眸——那酒似被霜雪覆盖,冷冷岑岑。 他睫羽轻眨,冷酒便被搅动,荡漾开细密的浓醇, 清冽的酒意攫取住姚蓁的鼻息,令她的意识有些恍惚。 冰天雪地里, 她有些冷,却又有些热, 好似宋濯温热的体温将她饮下的酒蒸暖, 酒气上涌,那种辛辣的、几乎令人感觉到烫的酒意流淌在她的四肢百骸之间, 酒劲发作, 她的头脑有些发蒙。 余光中,她望见自己沾着细雪的一缕发搭在宋濯臂弯, 被他的体温熨着,细雪消融,晕开浓重的湿痕。 她长发上消融的细雪, 滴在雪面上, 滴滴答答;筒瓦下流淌的雪水, 敲在青砖上,亦是滴滴答答,潺潺若湛湛溪流。 发尾滴落的水痕,一路迤逦入温暖的宫殿,姚蓁嗅到清冽浓醇的酒香。而后,雪水落得越发汹涌,好似密密匝匝的雪花重又落下,又在坠落的一瞬间被乍现的炙热日光融化。 姚蓁听着清越的水声,被殿中温暖的气息裹着,恍惚间,只觉得犹如置身春到时,细柳不堪一折,黄鹂婉转鸣翠,溪流喷薄着奔流——那是春回大地时,万物复苏生长的象征,是为广袤大地注入鲜活生命力的强有力的脉搏;明媚暖融的春光里,忽而又见曲水通幽涧,她置身在猎猎风声中,两军交战,铁骑突出,踏破幽窄溪水,溪涧张裂,水浆迸溅。 她的发簪在风中滑落,落在潺潺的溪水里,丁啷脆响。 此刻,姚蓁醉醺醺的神识中才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宋濯应当是没有完全醉的。 ——或许是有几分浓重的醉意,但那酒意早在他立在雪地中时便被冰封大半。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7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